他说的很对啊。
当时的玉霖是个第二天就要被押赴皮场庙,千刀万剐的女囚。她设的公堂,可不就是一处草台。为了夯实这处草台,她只能将梁京官场的上名声煊赫的男人们拽至台中,宋饮冰不够,那就赵河明,当今世道,不靠男人是成不了事的。不过也是他们智下一层,被诱上草台,因此成为玉霖求生求道的工具。对他们,玉霖并没有一点愧疚。
但张药不一样。
他并非不慧,也并非被玉霖蛊惑,从头到尾,张药都是自愿的。
起初玉霖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男人自愿上女人的草台,不审判也不质问,用他自己多年行走梁京城所累下的势力,帮她撑稳摇摇欲坠的草台。
可张药作为一个“嫖客”,作为一个被审判的人,他真的和玉霖一道,在大理寺中跪了下来,就跪在玉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讲述他自己的“罪行”
他说:“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他用最难听的话将他自己扎了个透,说得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与他同辱。
至于玉霖……
玉霖回想起那场堂审,她说:“至此我不忍见大雪寒天。”
她说:“恳请《梁律》,救世上庶人。”
猪狗不如的张药。
干净而清雅的玉霖。
不做公堂被意淫的玩物,也清清白白地摁死了王少廉。
所以张药说得对:“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今夜也一样。
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霖,威胁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张药双膝触地,跪在她身前,谁敢质疑她柔弱。她就知道,这一计虽是临时起意,她单刀赴会,但就是能成,一定能成。
“让韩渐过来。”
果然不必玉霖开口,张药已经接上了她的戏。
李寒舟有些犹豫,玉霖作势又将铁链朝后一拽,张药及时蹙眉,猛地一哽,他本来就很想吐,正好将那阵呕意引来做戏。
李寒舟忙道:“住手!别乱来!”
张药闷呵道:“把他身上束缚解了,让他自己过来!”
“是……是!”
众人解开了韩渐的镣铐,将人往门前一推,韩渐一个踉跄扑下门阶,跌撞几步,终于是在张药对面勉强站住。
张药呵道:“所有人,都给我退进去。”
韩渐回头,果见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退入了朽门之后。
他满脸不解地看向张药身后的玉霖,一时之间未能分辨出她身份,只顾抬手作揖行了一礼,问道:“敢问阁下是?”
玉霖轻道:“你现在愿意听我的了吧。”
韩渐一惊,“你是……玉霖?那……”
韩渐怔怔地看向仍然跪在地上,脖缠铁链,双手缚前的张药,张药却一点都不想跟他对视,撇头看向一边。
“那他……”
“他现在怎么样不重要。”
玉霖打断韩渐,“重要的是,韩大人死心了吧。”
韩渐苦笑了一声,望着玉霖点了点头。“死心是死心了,可是不甘心。”
玉霖道:“我就知道,必是要韩大人今夜见到张指挥使,我才有资格,和韩大人共谋。”
韩渐惨笑出声,“你也要让我改供吗?”
他说着望向玉霖,“你曾是刑部最公正严明的司法官,你也要劝我,冤死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吗?”
“我没这么说。”
韩渐微怔,但听玉霖续道:“我这辈子最恨私刑,权贵做局让无辜者顶罪,哪怕是由刑部公判,在我看来,也和私刑无差。”
“既然如此,今夜何必又多此一举?”
一直没说话的张药抬头扫了一眼门内镇抚司众人,朝韩渐扔出一句:“说话声音小点。”
韩渐顿时闭了口。
玉霖平声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总不能白死吧。韩大人,我不会阻拦你证你的道,但我想请你与我从长计议。至少今夜,你不能入诏狱,不能走到绝路上去,也不能把张指挥使逼到绝路上去。”
“张指挥使走什么绝路?”
韩渐看向张药,张药又把头撇向了一边。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玉霖在他身后,他就更不想把精神后口舌废到其他人身上去。
“这也不重要。”
玉霖把话收了回来,“重要的是,我拖住镇抚司的人,你往西面走,百米之外,有一辆骡车在等你。跟车上的人走,为人也好,做官也罢,都得先保住你自己,才能去保别人。”
韩渐还想再问什么,却听张药道:“少说废话,走。”
“好。”
韩渐后退了一步,“我信少司寇。”
玉霖笑道:“信我就对了,走吧。”
韩渐最后看了玉霖和张药一眼,随后急转过身,朝西面的浓夜之中奔去了。
李寒舟顿时要追,却再度被张药呵住:“都站住!”
玉霖看着韩渐远去的方向,轻声说道:“行了,你杀不了他了。”
身前的人“嗯”了一声。
玉霖低头道:“我没力气了,好累。”
“我带你走。”
张药说完,稍微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绑绳,打了一声“响指”。
马蹄顿响,由远及近。
细道尽头,透骨龙飒沓奔来,张药站起身,顺势带着玉霖翻上马背。
“铁链,勒紧。”
玉霖忙收紧铁链,张药的脸立即被他拉至她肩头,他的呼吸因脖子上的桎梏而有些不稳,一阵弱一阵强地扑进玉霖耳心。
马背仄逼,不得已间,二人肢体相接。
玉霖侧头望向张药,他整个人十分平静,“找个地方,帮你脱身。”
“皮场庙?”
“可以。”
张药说完,双腿暗夹马腹,回头对镇抚司众人道:“任何人,不准跟来。”
透骨龙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玉霖终于得已松开了铁链,她身子真的不好,精疲力竭,浑身脱力,虽然透骨龙已算是行进平稳的良驹,但玉霖仍然坐得不踏实。
“往后靠……”
“我想靠你身上。”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玉霖顿时觉得很有意思,回头正想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谁曾想,却看见一张红白相错的脸。她身后的张药,背脊硬得像一根火棍。
玉霖见此也渐渐愣住了。
“玉霖,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我。”
张药这个人,不论内心起了多大的波澜,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改变,“你做,我都愿意。”
第93章 归故地 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
宵禁无人的梁京道上, 透骨龙“一骑绝尘”,奔行过阴森无人的剥皮刑场,迎头撞开了皮场庙的大门。凶神恶煞的土地神提斧举刀, 将一大片森然的鬼影投在玉霖和张药身上。
二人又回到了这里, 面前是神像, 背后是刑场,昔日她晃着一双修长的腿,遍体鳞伤坐在刑场上, 张药转着一张腥臭的抹布,冷漠地立在神像脚下。人群相间, 万声鼎沸,那隔空一对望,张药万箭穿心。
她眼底满是恨和不甘, 而他周身死气相裹。
那一刻,张药绝不会想到,他临时起意找她寻死, 人生竟为此荡开了一笔。
“下马。”
张药翻身下马, 转身朝玉霖伸手, “你要把你身上的夜行衣换掉,这个地方你是找的,你应该给自己留了替换的衣裳吧。”
“嗯。”
玉霖点了点头,借张药之力下了马背,径直朝神像背后走去。
“你冷吗?”张药在玉霖身后问道。
玉霖边走边点头,“有一点。”
“行。”
说话间, 张药已踢正了一口烧纸钱的火盆,燃起火来。
神像的影子随着火光冲上殿顶,神像背后, 玉霖刚脱下夜行衣,正解底衣,忽听张药问道:“你的乳疾好全了吗?”
玉霖一愣,轻声道:“你说什么?”
神像背后的声音沉闷而平静,所说之事虽是女子私隐,却听不出丝毫戏谑或羞辱的意味。
“我看你今夜束了胸。”
玉霖解开底衣系带,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果有数层白布紧缠,她伸手挑开相系之处,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眼神是好,但也没必要这么好……”
“那也是一种炎症,日常调理为要,若不时紧束,则反复……“
“张药你这人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