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是因为你和刘氏是女人!是因为她杀夫!而你欺君!”
玉霖听完他的这一句话,似乎有些难过,但她并没有将情绪显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一样。”
韩渐当下并不信这句话,玉霖是欺君的孤女,刘氏是杀夫的罪妇,她就不可能,也不该救得下刘氏。
可他和郑易之不一样啊,郑易之是功名在身的贡生,他是本场同考官,又是乌台御史,就算赵党要借刑部之力包庇江崇山,冤判郑易之,他也不是毫无办法,还能亲自写状,当堂作证,为了无辜者尽力一搏。
他怎么可能和玉霖一样。
可如今,张药入了他的私宅,就站在他面前。受命于天子的镇抚司围了他房舍,要带他走。韩渐不得不承认,玉霖是对的——其实他们都一样。
“为什么?”韩渐发问,“陛下为什么要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毫无疑问,面对韩渐的疑问,张药仍然沉默。
“既然亲自过问这桩案子,为什么不救受冤的人,反而要让他去扛罪?这世上有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家破人亡,就为了挤进会试的那间号子。这不是让一个人冤死那么简单,这会寒去人心,寒尽人心啊!”
韩渐声音撕裂开来,喉间发腥。
浓郁的夜色里,大鸟高飞,煽动着翅膀,从道旁树上腾起,抖落一身灰尘,朝着远天而去。
天上悲鸣不止,张药却始终沉默。
“张指挥使,我是今科学政官,也是当朝乌台言官,我弹劾权贵、出巡地方,维系吏治,十多年来,代天子巡狩我从未懈怠。就算为了保全我自身,我曾斟酌言辞,说是针砭时弊也不过隔靴搔痒。是以我为人处事,不是不能放过我自己。我愿为大局审时度势,可是做言管的人,纵然行恶,也绝不能容忍自己,去冤杀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
“所以我不会改供。”
韩渐说着望向张药:“我死也不会改供。”
“行,知道了。”
张药说完,一把扭死了韩渐的手腕,韩渐肩膀一耸,就算他打起浑身之力,欲将心气顶足,可双手被绞之时,还是心生恐惧,乱了心神
“等一下……”
张药应声暂且收力,韩渐腿脚失力,竟因此跌坐于地,他顾不上起身,抬头对张药道:“既然落入你手,也活不成了,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韩渐说完,忽见眼前的张药肩头微动,下颚前倾似有呕欲,接着竟狠狠摁住胸口,转身朝院中急行而去,声音也甚是勉强。
“李寒舟……进来……把人锁了!带走!”
门外的锦衣卫鱼贯而入,手无寸铁的韩渐顿时镣铐加身。
院心中,张药手扶独树却根本平息不下来,头猛一低,竟呕出一大口酸水。
他咳了两声,背身抬手,命李寒舟道:“只带韩渐走,不得拿院内仆从。”
“是!”
李寒舟应下,回头见张药扶树埋首,忙又问道:“指挥使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
张药摇了摇手,抹了一把口鼻,半晌才直起背,“回衙。”
说话间已是双眼充血,酸得张药难受。
他扔下李寒舟等人,快步朝院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踩得地上泥水飞溅。
此时他好想有一人能将他截杀于那道院门之外,或者绞住他的命门,胁迫他下令放走那个入狱则必死的韩渐。
然而这十来年,他张药杀遍梁京根本没有敌手,连恶鬼入梦也能被他砍于虚空之中,谁肯来赴局?谁能勒得死他?
玉霖……
玉霖啊!
不知为何,近院门前,张药竟猛地顿住了脚步,收力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两步。
那道院门早十分老旧,已然露出朽烂之色。李寒舟等人进院之时,没有将门扇收拢,半开之间,一道浅影落在门阶下。张药是何等眼力,五感何等敏绝,根本不必刻意查探,便知门后有人。
门后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动夜行藏影的人。
细看那道浅影,张药甚至能确定,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一条铁链,预备趁他出门不防,一举将他制伏。
很好,那个截杀他的人来了,那个来救他命的人也来了。
只是可惜那人手段没有一点长进,用的还是去年冬天,在刑部狱的中的用过的那个法子。
张药心中怅然,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是去找那个姑娘寻死的啊。
而此间春夜,眼前还是一扇门,门后还是那个姑娘,他再次推门,却是为了求一线生机。
这是什么要命的机缘,这叫他这辈子,如何能割舍掉这门后之人。
张药想着,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
好在这一次,就算不将自己的手腕绞住,他也能控制住一身好功夫,不伤她任何一处。
穿门风摇得门扇咿呀作响,张药缓缓抬起手,推动门扇,那道浅影逐渐露出全貌,与此同时如他所料,一条铁链被人笨拙地绕上了他的脖子,随之立即被手忙脚乱地收紧。然而那人显然身高不够,想绕第二层,甩链两次,却都打张药的后脑勺上。
“你人矮一点啊。”
那人捏着嗓子说完这么一句,甚至径直上手,薅住了张药的头发,用力往后拽,试图从背后,把张药的头拽低。
好弱的截杀客,好霸道的玉霖。
张药的余光撇见了玉霖的手臂,她穿的是一身夜行衣,但显然极其不合身,不出意外,是偷的他夜探庆阳墙后,换在镇抚司的那一身。
“别拽。”
张药仰着脖子低声道:“不要乱来。我蹲下来,你照我说的,重新绞。”
“那你快一点。”
玉霖说完,又把脚边的一条绑绳朝张药身前一踢。
“我不会绑手,你自己把你的手绑起来。绑紧一点。”
“这不是绞腕的绳子,太长了,你哪里找的……”
“镇抚司你睡觉的那屋子里找的。”
玉霖还在折腾那条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绞喉铁链,天又黑她眼神又差,好不容易才使对力气。她试着把绞链一收,张药喉头一哽。
“对了吧?”
“对了。”
玉霖看向张药的手腕:“我又看不来,这个时候你别讲究了,快啊!”
第92章 故人来 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
张药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一张纸, 她独自窥见前因后果,串联其中所有人的立场和处境,尽而听到了他的心声。
谢天谢地谢玉霖, 她来找他了, 她赶上了。
既然如此, 那么合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千心念抽身而去,张药背朝玉霖屈膝跪下, 伸手捡起玉霖踢来的绑绳,对玉霖道:“铁链绕手腕上, 不要用手指使力。”
他刚说完,玉霖还真一点不客气地将他勒得漏了一口气。
张药仰起下巴,勉强吞咽一口, 尽管仰头看不见自己的手腕,人也呼吸不畅,但他还是凭着精绝的手法, 迅速而精准得将自己捆了个扎实。
“那个……”
玉霖在张药耳边问道:“一般像我这种身份……”
张药闷声:“你什么身份?”
玉霖稍有些尴尬, “就……挟持你的这种身份, 我应该跟里面的人怎么说?才会……”
“才会不露怯?”
“对。”
玉霖说完,张药其实有点想翻白眼,但他现在背跪在玉霖面前,白眼翻上天玉霖也看不见,索性咳了一声,朝门内呵道:“李寒舟!”
绣春刀柄抵开朽木门, 李寒舟率众跨出,却见张药跪在十步之外,脖绞锁链, 双手受绑,背后立着身裹夜行衣的人,看起并不壮硕,甚至有些清瘦,很难想象,张药是如何被其人挟制至此。
“来者何人?简直大胆!”
李寒舟大呵,玉霖被这一声扎得耳心刺痛。
玉霖和李寒舟相交,早就不在一日两日之间。且她少年及第,而后便正经做官,不在江湖,更不不通“鸡鸣狗盗”之术,当下只要她一开口,李寒舟便能辨出她的声音。
果然,临时起意,就必遇百密一疏。
张药倒是明显感觉到了玉霖的无措,因为就在须臾之间,她又将勒住他脖子的铁链往她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绕了两圈。
“咳……”张药干咳出声。
李寒舟立时怒了,“来人!围起来!”
“李……”
“李寒舟你想害我死吗?”跪在地上的张药,到底没有让玉霖把那个“李”字吐完。
李寒舟顿时有些慌张,忙道:“都退下!”
随即又问张药道:“指挥使,这人是哪条道上的?什么来路?”
“不知道。”
张药直接了当,“但我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是对手。”
“是……”
这句话的前半句,李寒舟未必全信,但是后半句毋庸置疑。
张药已经跪了,那就不管那人身手如何,是否是招摇撞骗,他李寒舟,都得跟着张药一道跪。
玉霖看着李寒舟的窘面,想起了去年冬天,张药来刑部狱找她,她设计杀王少廉,却不想误伤名为“嫖”她,实为找死的张药。
她逼他走,但他不肯。
他说:“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