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打断张药,张药似乎叹了口气,却也就此闭了嘴。
人声静下来,独剩盆中的火星子,时不时地炸响。
玉霖悄然侧头,恰能看见那玄袍的一角。
此刻男女大防就靠着一尊凶神神像虚隔,玉霖身上的束胸已被她自己抽掉了一大半,火光照着她的皮肤,以及皮肤上无数陈年旧痕,不觉之间,她手脚微僵,汗毛立起,不禁挑高了声音,“这些话,你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我真怀疑,张药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一个姑娘。”
张药没有回答玉霖,人坐盆边一动不动,玉霖的身子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她转过头,不禁自嘲,与男子相交十年,早练得心定如古寺,为何他人在神像之后,所隔尚有十步,竟能以“束胸“二字,逼玉霖动了三分心念。
玉霖不敢纵容自己杂思,迅速抽掉了剩下的半截裹胸百布,就在身无寸缕之时,神像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玉霖。”
玉霖几乎僵在原地,唯恐应答不及即生变故,忙应下一个:“说”字。
神像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而即便底衣就在手边,玉霖也一动不敢动。
“你说啊……”玉霖的声音有些发颤。
神像后的人似乎转过了身,衣料与早已脱漆掉皮的神像摩擦,发出一阵窸窣之声。
一阵不知从何来的风,吹得玉霖浑身一颤,就在此时,身后人无端问道:“我从前不信观音在世,因此被神佛尽弃,此生没有一样福德,身上全是报应。当下我欲求恕,欲投身供奉。你觉得,我还来得及吗?”
“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即可成佛……”
“我不想成佛。”
“那你……”
“玉霖。”他再度唤出玉霖的姓名,“满身罪名的人,要怎么做,才能和公正无私的司法官在一起?”
玉霖无言以对,而张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玉霖,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在一起。”
又是一阵不知何处来的冷风,吹得玉霖寒颤不止,她忙用双手环抱肩头,垂头道:“你不要来乱我的心神。”说着,手指渐渐抠紧,抓得她自己竟有些疼,“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和我在一起,我就要维护你,事事被你掣肘,我不想这样。”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起身扯过地上的底衣,一把抖开,批挂于身,随即迅速系紧襟带。
“我哪里需要维护?”张药在她背后平静地问道,随之自嘲:“我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人。”
玉霖提簪抬手,撩发挽髻,一面问道:“我为何要和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男人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玉霖倒是松快,她为自己抓到了张药言语上漏洞,凭他的脑子,他一定会左右互搏,以至思绪绞死。此番对话也就到头了,她要快点把衣裳穿好,继续设她的后计,铺她的后路,然而另她没有想到的是,张药反应之快,似乎言语根本没有过脑,但却说得含义明确,雅俗共赏。
“我觉得,男人只有想死,才不想升官发财,不想生儿育女,不想建祠堂。”
玉霖猛地愣住。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向神像后的那几寸衣角,细风轻撩衣料,而衣中人纹丝不动,克制地守着某种根本不存于世的道德。
“你若这一辈子厌透了我们这些衣冠禽兽,那我认了。可若你还觉得……”
张药的声音仍然沉闷,没有炙热的情绪,却烧得玉霖脸颊发烫。
这样的声音对玉霖来说,真的很好入耳,他当真不为乱她心神,是一通剖心挖肝的坦白,却也将自身所有的立场,都放在了她的立场之中。
玉霖闭上眼睛,听张药续道:“若你还觉得,天下尚有可谋你一乐的须眉皮囊,那我可以。”
“这话一点都不好听张药。”
玉霖捏紧了衣襟,“听起来……”
话至嘴边,玉霖到底还是犹豫了,她无意伤害张药,尽管他知道,张药的心和他皮一样难摧,但他毕竟陪伴了玉霖这么久,孤道行至如今,虽与张药不过偶遇,但他也作了玉霖身边唯一一个同路人。
然而,玉霖止声,张药竟然径直接出了她不忍出口的半截话。
“听起来又无耻,又贱。对吧。”
若换从前,玉霖一定会说:“张指挥使,你也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可是当下她说不出口,只得胡乱地抓起衣物往身上套,以掩心惊。
“无所谓。”
张药轻声道:“谁叫我遇事只会求你,而你真的救了我。”
他说完这句话,玉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生气了吗?”张药侧头问道。
话音刚落,神像后的人忽然撑地而起,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埃,衣袖则拂过了张药的脸。不过两三步,人已经跨到了张药的眼前,她银簪挽发,素衣遮身,手腕上搭着张药的夜行衣和那一几层束胸的白布。
“你……”
玉霖话还没说完,张药忽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前行几步,将她送上了神台。
“你干什么。”
“骂吧。”
“什么……”
“坐着骂吧。”
玉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双手撑在神台上,神台下的盆中火把她影子也映上了殿顶,张药仰头看着她,那张脸如他自己所言,是一副很不错的皮囊。
“我骂不出来。”
玉霖说完,禁不住侧头笑了,“你是我见过梁京城里最傻的一个官。你为什么不早来寻我,若你寻我时,我还是刑部的侍郎官,我一定好好利用你,除尽私刑之弊。”
她说着垂下眼睑,声音却弱了三分,“我一定不会对你手软,最后也一定会处死你。”
“你做不到的。”
张药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官,我是天子走狗。当官的怎么杀得了天子走狗。”
玉霖笑出声,点头道:“你对。”
“玉霖。”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番话。”
“为什么?”
“你怕你对男人心软,对我心软。”
这话刺到了玉霖的要害,错愕之余,她深惊张药的敏性。
“我说了我不乱你的心神,也不挡你的道。不用担心,如今的你不是官,你一定能处死我。玉霖我不要你对世人的善,我要你的公正,你可以一直狠下去。”
玉霖抿住唇,在脑中重复那一句:“你可以一直狠下去。”数遍之后在神台上猝然抬头,声音终于回复了之前的冷静。“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来。”
“……”
张药好象习惯了照玉霖的话做事,哪怕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指令,他也是照做一半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将底衣垮至肩头。
而玉霖并没有看他,她侧向火盆而坐,将挂在手臂上的夜行衣投入火盆之中,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边那几层束胸,随后毫不犹豫地将之一并投入了火中。
火光照着张药的皮肤和身型,再度回溯他自己说出“皮囊”二字,他白皙精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然而玉霖仍然没有看他,“两件事,第一,我手力不够,你脖子上勒出的那点痕迹,明日一早就消了。想办法,至少给你自己留一道见血的勒痕。”
“好,我自己来。”
“还有第二件事情。”
她说着,终于向张药看了过去,“你过来。”
张药应生向玉霖走近几步。
神台上的玉霖,高他半截身子,她低头时,张药的胸口一览无余。
“你身上有短刃吗?”
“腰上。”
玉霖低手,果然解下了一把匕首,她笨拙拔下刀鞘,问张药:“胸口要害在什么地方,离它一寸,指一个位置。”
张药道:“你要帮我造伤吗?”
“对。”
“没必要,就算我暂时借伤不入宫,待伤好后,陛下面前也免不了失职之罪。”
玉霖抬眼,望向张药的眼睛,“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药猛然想起了韩渐之问:“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想,你就信我。”
第94章 荒唐人 心疼男人,就会谈婚论嫁,会生……
这是张药终身不可忘的一幕。
头顶凶神在上, 手持刀斧,怒目垂视二人,庙内穿行的风带着冤魂凄鬼的呜咽声, 阵阵入耳。
玉霖手握寒刃, 神情专注地独坐在神台上, 一双修长的腿垂挂在张药面前。
二人相近,玉霖的脚尖将好触及张药的膝盖,她换过了鞋袜, 穿的恰好是张药带她回家时,买给她的第一双绣鞋, 身上则是她常穿那身素衣,发髻松垂,耳边碎发遮去了她半副眉眼, 但火光之间,她仍然风流高雅。
张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 他裸出的胸膛上旧伤累累, 在他自己眼中, 就像无数丑陋的虫蚁。玉霖正在细看那些“虫蚁”,这让张药有些难受,他想别过脸去,却又无端地被与他如此私近的玉霖收去了所有的心神。
哪怕,她真的要给他一刀。
“你一定指准了。”
玉霖说完稍抬起眼,看向张药, “我不会犹豫的。”
“嗯。”
张药应声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上点出心肺要害,抬头对玉霖道:“避开这二处, 余下你随意下刀。但刀别拔出来,否则你身上会溅上血……”
他的话尚未说完,离心一寸之处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匕首入血肉两寸,血顿时从刀口涌出,迅速沾染了他素白的底衣。他虽不惧这样的利刃之伤,却还是因为不及防备而闷哼了一声。心想玉霖没跟他开玩笑,这一刀真是落得毫不犹豫,又狠又快。然而与此同时,他竟猛然理解了玉霖将才说的那番话,
她说不想因所谓“情爱”而被迫去维护张药,从而被他被他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