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花豹子在寨中摆了席,众人热闹了一回,第二日清早,有寨中人帮忙拿了那些兵器,送妊婋到山下岭子口,正有厉媗事先与她约定好,已带了人候在这里接应。
大家在岭外打过照面,豹子寨众人见她们接过兵器走远后,才转身往山上回寨。
出了横风岭,她们还要在山里走上两个多时辰才能就近下到官道边。
时至午后,她们终于走出大山,幽州城已遥遥在望。
众人在山脚下停歇了一会儿,妊婋拎起脚边的一捆镔铁坤乾钺,对众人笑道:“走吧,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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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查字典发现“怒”这个字除了我们熟知的“生气”之外还有一个含义,是“气势盛大,不可遏止”,“怒放”这个词中的“怒”正是取的这个含义,而且这个字的部首中还有个“女”字,喜欢。
第43章 浩荡百川
回城的路上,厉媗兴奋地跟妊婋讲起了城里新兵的情况。
前日征得的那五百余人,已按每百人一营分做五支队伍,由千渊海做总教习,再由她和杜婼还有另外三位寨中力妇每日带着学兵器。
而城东那五百名豹子寨下山的众人,每日也由各营管事安排练兵,这一千人分上午和下午两班,轮流在城防军大营校场上刻苦操练。
昨日太平观道长们进城后,新兵教习划分得更加细致了。
那些应征的流民虽然有不少看着身子骨消瘦,但她们从前在村里时,也常要下地耕作,回到家中还要操持饭菜家务,尤其在村里男人们或是跟着鸡毛贼跑了,或是被官军拉去做壮丁后,她们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每日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农活。
她们来到幽州前,又在荒野风餐露宿数日,身体不行的早就死在村里或路上了,所以顺利来到幽州城的这些人,体格和力气都是有的,只是从前吃食短缺,往后粮食肉菜都跟上了,正面打起来必然不输官军。
妊婋听完又问她知不知道镇北将军那边的近况,厉媗点点头:“昨儿听玄易说了,今天她跟我们一起出的城,往东去看那支骑兵走到哪了,应该傍晚就能回来。”
一行人说着话,已来到了城门下方,城头上值守的人老远就看见她们回来了,忙开门迎她们进城,妊婋几人在这里跟守门的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城防军大营走来。
在她们走到离校场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时,就已经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练兵的脚步声,还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等众人从大营北门进了校场,果然见里面刀枪齐竖,气势昂扬。
她们把带回来的兵器放到了校场墙边,今日跟厉媗去接妊婋的是豹子寨中的五十人,这一日负重跋涉也算是练了腿脚,妊婋和厉媗跟她们道过“辛苦”,请她们先回坊休息去了。
这时从营房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身着一席青色劲装,穿过齐整的方阵,迈着闲适的步伐往她们这边走来,浅笑盈面,正是千光照。
千光照看了看摆在地上的那几捆用布包着的兵器,瞧轮廓已知了个大概,她对妊婋笑道:“我原想着有个十把二十把也够练了,你倒实在,拿了这么多来。”
妊婋嘿嘿一笑:“寨里的工坊每天大火从早烧到晚,打起兵器来可快了,陆娀也让我多拿些,让大家都练练看,若用着有什么问题,到时候给她送回去做改进。”
城中兵器其实不缺,她们从城防军那里收缴了许多军刀和长尖枪,除去损坏了的,也有近千把刀枪,寻常操练足够用了,但是妊婋想着只有这两种未免单调,总要叫大家多试几样,选个适合自己的趁手兵器,往后才能在战场上杀得尽兴。
厉媗也笑说:“我瞧着有好几个力气大的,可以让她们试试这些重兵器。”说完她又拿手肘捅了捅妊婋,指着校场东边那队方阵,里面正有她们之前在德政坊第一次征兵时碰到的东方婙,“她就很有力气,昨天我俩掰手腕来着,我差点输了!”
妊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东方婙站在方阵排头,手里拿着一杆长尖枪,是军中最常见的标准制式,重三斤五两,握在她手里像个轻飘飘的草棍。
斜阳影里,枪杆如丝。
这时辰各方队的操练也在收尾了,队伍陆续解散。
厉媗见操练结束了,跑过去叫上了东方婙和另外几个她瞧着颇有力气的人,一起到这边试试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
妊婋把地上的坤乾钺和马槊各解开了一捆,拿掉外层布套,先递了一把坤乾钺给东方婙。
其她散了队的人也有好奇的,都纷纷围过来看她们试新兵器。
东方婙接过那把镔铁坤乾钺,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随后按照千渊海这两日指点的枪法挥了一下,刃风呼啸,围观的众人忙都惊呼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试完钺后,厉媗又给递给她一把马槊,她也同样挥舞了两下,两相比对过手感后,又听千光照介绍了这两件重兵各自的特点,最后她还是觉得钺更趁手些,于是领了方才试过的那柄坤乾钺。
在东方婙之后,又有几个被厉媗叫来的大力士试了这两种兵器,各自也选了趁手的,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看了跃跃欲试的,纷纷上前挑战,有能耍上两下的,也有因太重没能挥起来的。
四周众人时而拍手喝彩,时而宽慰鼓励。
校场上的热闹持续到暮色昏黄时分,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已叫众人领走了一多半,其余的那些被千光照放到了武器架上,就摆在校场最显眼的位置,往后谁觉得自己气力练起来了,随时可以前来尝试。
众人陆续踏着未尽的残阳余晖走出校场,往各自坊间回去吃饭,妊婋也跟厉媗和千光照等人一起往刺史府大院走来,她还得把先前跟花豹子商量的那件关于迁未应征流民进山一事跟大家说说。
她们回到大院时,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前院的议事厅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听到大家回来,忙起身来迎,妊婋抬眼见是玄易,刚想问她城外情况,就听她匆匆说道:“三百骑催粮兵已在半路了,照目前的速度,明日午后必到城下。”
大家一起走进议事厅,仍和前日一样席地围坐,千光照和千渊海坐在玄易两侧,妊婋和厉媗在她们左手边坐了下来,随后进屋的杜婼和穆婛则在妊婋对面,不多时,圣人屠和鲜婞也查完城中哨岗回来了。
众人开始听玄易细细讲起今日城外的事,她一早骑马出城,是去拦截千山远的信鸮,眼下千山远已从灵极真人的回信中得知她们杀进幽州城了,但后面回来的信鸮仍旧只能按照既定路线回太平观,城中就没办法及时获悉东边的消息,所以她今日带了灵极真人的哨跑到城外旷野上,等那信鸮在上空路过时呼唤下来,之后再从城里放飞信鸮给千山远回信,往后那信鸮就能知道回城的路线了。
千山远在那队催粮骑兵出发后悄悄从山里远眺着跟了他们一段路,见他们没带替换马匹,没法一口气跑回幽州,中间必定会停两站军驿,于是她将估算的路程时间用信鸮发了回来。
玄易在幽州城东边长亭附近拦截到了那只信鸮,又快马赶往就近的军驿,还没见有催粮骑兵的身影,可以确定千山远推算得没错,他们今晚还得再过一个军驿,大约明日午后抵达幽州城下。
众人听完,开始合计明日的应对之策,妊婋先提起迁流民进山的事,她说眼下城中事态未稳,不宜长留非战人员在城内,若引了骑兵进城来杀,一旦发生巷战,难免又使那些未应征的流民感到恐慌,正好如今寨中春耕缺人手,不如将她们都迁到寨里去更安稳些。
众人听说她已跟花豹子商量过这事,都觉得可行,于是商议今晚由圣人屠和鲜婞一同前去跟众人说明此事,然后明日一早再请豹子寨中擅骑射的娘子带一百人骑马出城,先护送这批人到橫风岭入口处,与豹子寨中来人交接毕再返回官道两侧做埋伏,以备截杀逃跑的骑兵。
“那些骑兵,能有法子都骗进城吗?”厉媗托腮思索,“他们是回来催粮的,会不会只在城外等着?”
妊婋说道:“那也总要回城饮马喂些粮草,我们到时候提前把城门打开,让他们直接进城。”
“进城之后,要怎么杀?”杜婼问,“人跟马混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只杀人不伤马呢?咱也不好离得太近,要是遭马踢上一下子可不得了,我就被驴踢过,可疼了。”
“不用离他们太近,他们奉命回城催粮,未必会按规矩下马进城,就让他们骑着马进来,我们提前在街道两侧屋顶上备好软兵暗器。”妊婋说完,看向千光照和穆婛。
众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千光照轻轻一笑:“正好昨日下山的师妹中,也有几个会使长鞭的。”
大家在屋中议定了明日的计划,见天色不早,圣人屠和鲜婞先离席,去安顿未应征流民的坊间说了明日的事。
那坊里众人先听圣人屠说有朝廷兵马要来了,又回想起前几日城中的混战,一个个慌得了不得,鲜婞适时说到迁入山寨一事,说那边有房屋粮食可以安顿她们,又说明日一早城中会派人送她们进山避难。
她二人两下里一配合,便把坊间众人说动了心,虽然众人隐隐察觉到她们所指的山寨大约是个匪巢,但她们这些天在城中见到不少自称是从寨中来的人,待她们都颇随和,于是也渐渐消除了一些抵触之意。
第二日一早,坊中众人收好了行囊,在一队人骑马护送下,从北城门离开了幽州城。
妊婋站在城墙上方见她们走远了,才回身往城里跟千光照等人一同布置下午迎接催粮骑兵的街道。
午后未时初刻,东城门上方值守的人来报说看见那队骑兵的身影了,妊婋跟厉媗闻言一起来到东边城头上,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去,果然一片黄烟四起。
她两个对视点头,一起朝城下喊道:“开城门!”
很快,下面响起一声沉重的吱呀,这是城门开启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是城门倒下的声音。
不到一年时间里经历了三次破城早已遍体鳞伤的东城门,终于决定在这个晴好的春日午后,躺下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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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东城门:罢工。
第44章 汗马嘶风
妊婋和厉媗从城头上跑下来,看到她们前两天才修完的那扇右门正躺在地上,城门倒下时砸起的烟尘还没消散,笼罩着城门内呆立的众人。
这城门前两天也就是有点歪了而已,扶正后感觉也还算结实,大家都没想到它会突然撂挑子。
城外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众人甚至能感觉到脚底板传来的微微震动。
妊婋看着地上的城门飞快想了想,对众人说:“先把这城门挪到边上去,再把另一边门打开,城门口各处值守照旧,我们马上回来。”说完她就拽着厉媗就往刺史府大院跑去。
她们前两日穿过的那几身官袍还在堂屋里收着,二人在前院匆匆换了衣服,然后又一路小跑赶回东城门,这边众人已将地上的门合力挪到了城门边贴墙靠着。
妊婋抬头从只剩了半边打开门的城门洞里,看到那支骑兵队伍距离城门只有十步远了,她拍拍胸口把气喘匀,然后正了正衣冠,掖开步走了出去,换了吏臣官袍的厉媗也忙抬脚跟在她后面。
那队人马来很快到城门下,领头的校尉看到只剩半扇的城门皱起了眉头,随后他又抬眼往城头上方看去,城防兵们仍旧手握尖枪每隔五步站着,似乎与他离城时没甚变化。
这时城门内走出来一个刺史府的司马,身后跟着一名吏臣,那校尉也没下马,只是坐在马上趾高气昂地问道:“这城门是怎么回事?”
妊婋拱手答道:“东城门年久失修,今日突然倒塌,下官正在这里催人修,不知将军怎么这时回来了?可是前线有捷报传来?”
那校尉冷冷说道:“前线战事机密,末将无可奉告,大帅差我回来催粮,这一路也没见到解粮队伍往回走,不知城中军粮已拨否?”
妊婋大惊:“解粮的队伍三日前就从城中运走了一批粮草,此刻应该已走到半路了。”
那校尉也吃了一惊,军粮丢失,这可不是小事,但前线战况紧急,丢粮的事可以后面严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得优先保障前线粮草,于是他问道:“城中还能再拨出一批来么?”
“这……”妊婋面露难色,“下官做不得主,还请将军进城面见刺史详谈。”
那校尉“啧”了一声,只觉得眼前这缺了半扇的城门四处透着怪异,他回身吩咐后面:“一半人随我进城,一半人等候在城外。”
妊婋侧过身给他打了个“请进”的手势,颔首说道:“刺史大人此刻恐怕不得闲,将军远路回城,请先到大营歇马稍后。”
那校尉听完这话,决定给刺史施加些压力,于是又回身说道:“留二十人在外听信,其余人都随我进城。”说完一扽缰绳策马进城去了。
妊婋跟厉媗站在城门外看着他们鱼贯进了城,等马蹄扬起的沙尘消散了些,二人才对视一眼,跟着进了城。
她们设在城外截杀的埋伏,对付一百五十个骑兵可能会有些吃力,但对付十来个逃跑的骑兵还是没有问题的。
骑兵们进城后都没下马,他们从早起跑了大半日回城,此刻都急着回大营饮马休息,那校尉选择了从东城门往营房直通的一条路,他决定先去见一见留在城中的校尉,详问三日前解粮之事,再一同去找刺史。
城中的街道还和他们离城时一样空寂,这条街道没有临街房舍,两边是高耸的坊墙,只有道路两边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摆,像是在招呼他们往前走去。
眼看着马上来到街道尽头,出了这条街往右一转就是城防军大营,领头的校尉正要驱马快行,忽见街道尽头出现两架拒马,一左一右在路中间相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领头校尉话没说完,忽然身前寒光一闪,喉间立刻喷出一大片血,他一声不吭地栽下了马,他身后的骑兵们一惊,这时有人发现他们后面的路也被两架拒马截断了。
骑兵们纷纷拨转马头四处查看袭击者的方向,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拥挤。
很快道路两侧又飞出了几道精芒,跟在校尉身后的两名弓箭手中镖落马,后面的骑兵们见状急忙抽刀,街道上一片军刀出鞘的响声。
这支前来催粮的骑兵队伍大部分人配的都是军用长腰刀,只有校尉身后带的两名亲兵配备了弓箭,那两个人还没等把背后的弓取下来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暗器取了性命,此刻所有骑兵都如临大敌,举着刀茫然四顾。
这时,街道两侧坊内屋顶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身影,有正在拉弓的,也有正在挥鞭蓄力的,没等众人再看清些,只见一条极粗的九节鞭迎面甩来,前排十几个骑兵当即被抽下了马,紧接着又有箭矢不断飞来,当中还夹杂着各种飞镖,所有袭击都是朝他们胸口往上位置来的,似乎是为了避开他们身下的马。
骑兵当中有个百户觉察到了什么,立刻喊人快下马,都到马匹中间躲避。
众人闻言立刻翻身跳下马来,刚要牵马调整方向躲避,就听街道尽头传来一声嘶鸣,有一匹未骟的雄驹被飞镖打中了外睪,开始发狂乱撞,其余马匹亦受了惊吓,也跟着开始嘶鸣抬蹄,踩踏着方才下马的骑兵,在街道内来回奔走不止。
那些骑兵被马踢踩得哀嚎起来,这时道路两头的拒马被拉开了一条仅容单马通行的宽缝,有几个人走到拒马旁边,甩绳套马,一匹接一匹地把马牵出了这条街道,有些还在街道中间来回乱跑的马,也被墙上飞来的鞭子赶到了街道两头。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街道内的马匹被清了一空,只剩下横尸遍地,中箭中镖的,挨了马蹄的,死状五花八门,当然也有躲过一劫的,正靠在墙边满脸惊恐地大口喘气。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道路两头拒马中间走进来许多壮硕女人,挥起手中利刃,从街口开始清除剩余活口。
春尘和光,地暖生根。
街道两侧的墙角边,自春雨过后长出了一簇簇顽强的野草,扒开残破的裂缝舒展身体,在煦风中沐浴着阳光,和鲜血。
这时节的野草到处都是,东城门外荒地上,也贴地长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