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被镇北将军否了,他坚持认为鸡毛贼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加把劲,平州必破,而且粮草也很快就能从幽州解来,若后撤等待补给,也会让城中的鸡毛贼得到喘息之机,这会给随后的攻城带来更大难度。
指挥大帐中众人议至夜半,幕僚们没能改变镇北将军的想法,最后结论仍是继续攻城,同时再加派一支骑兵往幽州来催粮,这支队伍今天一早就出发了,共有三百名男骑兵,快马加鞭三日就能抵达幽州。
玄易念完信后,妊婋目光闪烁,兴奋地说:“我们就要有马了!”
幽州城防大营后面马厩里现在大部分都是空的,镇北将军走的时候带了大部骑兵,给幽州城防军只留了两百匹马,留给城中做报信或做前线补换之用,如今又来了三百骑在路上,等凑齐五百匹马,叫大家熟练熟练,她们也可以成立一支骑兵队伍了。
玄易却没她那么乐观:“骑兵可没那么好对付,城里会使弓箭的人可不多呀。”
目前大家使用的兵器多是长刀,会使弓箭的只有豹子寨中几名猎户出身的力妇,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妊婋想了想,说:“没事,未必用得上多少弓箭,我们可以把他们骗进城里杀。”
这时灵极真人把那张信纸又卷了起来,放回信筒里递给玄易,让她明日一早下山进城带给千光照看看,并说要让其余二十四位道长和她一同去给城中新兵做教习,说完后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问妊婋:“今日上山,除了来要人,还想要些别的东西吗?”
虽然来之前妊婋已经料到灵极真人不会回绝,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容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老神仙这样慷慨,那我斗胆,还想再求些兵书。”
从前妊婋在观里学认字时,千光照曾给过她一本灵极真人详细注解的《阴符经》,其中有提及强兵战胜之术,除此之外也给了她一些历来常见的兵书和史书传记。
这段时间她将那几本来回翻看了许多遍,也就其中费解的部分跟千光照请教过多回,但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于是问道:“有没有那种,女子军队的兵书典籍?”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虽也有女将军传,但其中所记载的内容都非常简略,指挥的战役内容要比那些男将军传中记录得少很多,像是曾被刻意删减过的一般。
如今她们在城内和山上已有了一支全由女人组成的队伍,妊婋觉得她们很需要一些真正的前人经验。
灵极真人笑道:“确实有这么一本,只是我还没有整理完,你既然问了,那就随我来看看吧。”
玄易一听也忙说想看,灵极真人点点头,带她二人离了这边静室,往自己的院落走来。
三人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座清幽小院,灵极真人带她们从院中一小片竹林中穿过,眼前出现一个小屋。
灵极真人走上前推开门,让她二人进来,妊婋跨进门槛,见屋内一排贴墙通顶大柜,摆着不计其数的书籍,屋子东边是一张大案,案上也摞着许多典籍竹简,桌前一排笔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毛笔。
屋中西边靠窗有一张宽榻,中间摆着个榻桌,上面有个空棋盘,棋盘上放着一卷翻到一半的书,此刻正是午后,阳光从西窗外洒在榻上,将窗棂图案印在浅金色的软垫上,看上去格外闲适静谧。
灵极真人走到东边大案后面,拿起一沓纸,妊婋和玄易也忙跟上去站在大案前面,听她说道:“这是我最近正在整理的,目前只有半本。”
妊婋探头看去,见最上面那页写着几个字:娘子军兵法纪实。
“娘子军?”妊婋问,“是前朝开国的那一位吗?”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有这一位的列传,前朝高祖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在开国初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所率领的部下被百姓称为“娘子军”,开国之后她被封为公主,去世时以军礼下葬,史家称她是“生荣死哀”,但史书中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我最近在整理这位娘子军统帅和她部下的事迹,其中也包含一些独到的兵法,正是你想要了解的女子军队兵书。”
“可是……”妊婋皱眉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娘子军只有统帅是女人,部下却是男兵?”
灵极真人轻轻摇头:“娘子军这个叫法是当时百姓拥护时起的,老百姓会管一支仅有统帅是女人的男兵军队叫‘娘子军’吗?”
随后灵极真人缓缓跟她们讲起了她考据到的关于这位娘子军统帅的生平。
当年旧朝倾颓,她起兵之初,的确收编过不少民间义军,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她的部下有女有男,后来由于军纪问题,她开始大范围征召女将女兵,并将部下男将男兵全部划给了父亲,在关中打响名号时,她的部下已全部是女将和女兵,因此被百姓称为“娘子军”。
前朝开国后,她曾为自己的部下大将请爵位封赏,却遭到高祖皇帝拒绝,同时驳斥了她关于为女子设立文武职衔的奏疏,称国家建立之初,多年战乱致使十室九空,女人应当担起繁育重责,不该在朝堂上耗费过多精力。
她因此与高祖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当面拔刀,高祖皇帝以她谏言犯上为由将她软禁,开国六年后,她因战时留下的伤病长逝于府中,高祖皇帝将她以军礼下葬,赐了谥号高调认可她的军功,以彰显自己的开明慈父形象。
又过三年,高祖次男在长安发动政变,迫使高祖禅位,在权力稳固后,他开始重修史书,为了夸大自己的军功,显示自己是本朝开国的不二功臣,他命人大量删减篡改娘子军的战役记录,甚至一度企图抹杀娘子军的存在。
所幸几十年后武皇临朝,亲自为娘子军题诗作赋,才将这段历史保留了下来,但随着后来武皇还政驾崩,许多相关史料再次遭到删改。
听到这里妊婋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又被史书骗了。”
灵极真人点点头:“父权王朝的历史,本质就是一个任人玩弄凌辱的阉人。”
妊婋思忖着这话,一面看向灵极真人的桌案,上面有个木盘里摆着几块小铁牌和一些残破的尺牍帛书,看上去年代十分久远,前朝覆灭至今已有二百余年,而今距离前朝开国也有五百年之久了,难得这些史料还能够流传至今。
灵极真人说收集桌上这些东西断断续续花了三十年,里面有当年娘子军用过的调兵军符,以及几位将领之间的往来书信和战况手记,还有她们为一位战友所立的墓碑拓片。
其中有些是她亲自寻得的,也有不少是后来千光照云游四方探访所获,妊婋听到这里才明白灵极真人为什么总是在“闭关”,她原以为老神仙是在院里修仙炼丹,却没想到是在屋中修书,也不知她花了多少日夜,从这样零散的边角记载中还原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这一沓是目前整理完的。”灵极真人捧起一叠纸,看上去有个三十来页,“但是仅此一份,所以不能给你带走,只能请你动动手自己抄录一份了。”
妊婋如获至宝般双手捧过来,却有些犯难,她虽然一直有在练字,可是写字仍然很慢,这三十页纸她可能得抄到天亮,旁边的玄易见她面露难色,撸起袖子笑道:“来吧,我跟你一起抄。”
灵极真人笑着走到西屋榻桌边,把空棋盘拿下来放到一旁,将榻桌给她们清了出来,妊婋和玄易就在榻桌两侧盘腿坐下来开始抄书。
她们开始抄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灵极真人将东西屋的防火灯点了起来,自己坐在东侧大案后面继续整理史料,不时抬头看看对面西屋榻上奋笔疾书的两个人。
天刚擦黑时,这日管家的玄微来了一趟,给她们拎了些吃食,又听灵极真人请她通知师姨们明早下山进城的事,玄微没在这边久留,放下东西就去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观中斋院里用过早饭,玄易和那二十四位道长先下山去了。
妊婋将昨晚抄好的兵书装在包袱里,拜别了灵极真人,转道往北边豹子寨赶去,她今天还要到铁器工坊里给新兵们取些趁手兵器。
第42章 韶光载阳
春风徐徐,朝日晖晖。
妊婋背上包袱从太平观后门出来,伴着石崖路上的燕语莺啼,步履轻快地往豹子寨方向走去。
行了半日,已遥遥可见橫风岭的葱茏峰峦,她离开豹子寨下山夺城,至今不过数日光景,山岭已在春风吹拂下迅速茂盛起来了。
因寨中还有五百人在城里,妊婋能感觉到四周比先前寂静了许多。
但岭子口值守的力妇并未松懈,远远地见是妊婋回来了,忙收了正待瞄准的弓箭,笑着从树后面走出来跟她打招呼。
妊婋跟那几个力妇在横风岭入口小径上闲聊了两句,随后独自往寨子口来,这边一路上又经过三道值守岗,才看见豹子寨的大门。
走过大门内的一条蜿蜒土路,转过一座巨石,才来到寨中大路,妊婋熟稔地往花豹子的北院走去,经过一条寨中岔口时,忽然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她转头看去,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孩儿,背着个竹篓,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拎着小铲子,身上到处沾着土,就连脸颊也挂着泥,不时转头去看后面的人,然后笑着朝前跑来,速度之快,活像一头小豹子,直直朝她冲了过来。
妊婋也是在岔口处突然出现的,那小孩儿回过头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减速了,但还是努力克制了一下脚步,然而收效甚微。
“啊啊啊——!”
妊婋被这声尖叫撞翻在地,小孩儿背篓里的山蕈像雨点一样砸在她的脸上。
春日山野味道登时铺了满地。
“啊呀!你没事吧?”那小孩儿一骨碌从她身上爬起来,扔掉手里木棍和铲子,就要拽她起来,“我没看到你,真是对不住!”
其实方才妊婋可以躲得开的,只是看那小孩儿收脚的凌乱步伐,这要是躲开了,她八成会脸朝地摔个结实,少说也得碎两颗牙,所以妊婋没有躲,就直直站在那里接住了这个小飞豹。
“没事没事。”妊婋抖掉身上的山蕈,又从领口里掏出一颗还裹着泥的蕈子,然后坐起来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都装回小竹篓里。
那小孩儿这时才看清是妊婋,一边捡蕈子一边笑问她去做什么了,怎么好些天没见,二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有几个少年往这边跑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小阿蛋,去年秋天被妊婋剃的秃瓢,早已长出了新发,只是仍然铰得很短,一簇簇迎风立着,她跑到近前停下来,先问二人伤着了没有,见都没事才对那小孩儿正色说道:“才喊你要记得看路,这就出了事故,下回可要当心些,不然摔断了牙连肉都咬不断,吃饭都不香了。”
那小孩儿赶忙抿了一下嘴巴,确认牙齿们都健在,才咧开嘴笑道:“好险,差点耽误吃肉。”
小阿蛋笑着摇了摇头,将挎在手臂上的竹筐放到一边,蹲下来帮着一起捡蕈子,等捡完又给妊婋身上拍了拍土扶她起来,问她如今幽州城里变成什么样了。
这时后面几个少年也都赶了上来,都是从前跟着妊婋在幽州城丐帮里混的妹儿们,这次花豹子下山没有带她们,都让她们在寨中留守,显然前日花豹子回寨,她们也从跟随的力妇那里听说了城中发生的事,今日又见妊婋回来,忙一个个赶着上来问东问西。
妊婋笑着跟她们说了一遍城里的情况,又问她们是从哪来,她见她们每人手里都拎着筐,装了许多山蕈和野菜嫩芽,想是前日那场春雨让旁边林子里长出了许多山珍,果然小阿蛋说她们才结束了上午的认字课,出来听人说林子里一夜之间长出好些山蕈,于是相约一起到花豹子院中接了她的女儿,大家到林子里采了回来,现在正要往厨院送去。
厨院的方向正好也是往花豹子那边去的半路上,于是大家一起说笑同行,及至厨院门口,少年们进去送菜,妊婋则牵着那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土豹往北院走来。
二人刚一进院,迎面就碰上了才从屋里走出来的花豹子,见到门口这蓬头垢面的一大一小,她不禁愣住了:“你俩这是……让野猪撵了?”
“当然不是!”那小孩儿颇为得意地向母亲炫耀道,“我跟阿蛋姐姐她们采蕈子去了,我采了好大一篓,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大姐姐,我就把她给你带回来了。”
妊婋乐了:“对,确实是回来路上‘撞’见的。”
花豹子听妊婋说完路上的事,哈哈大笑两声,随即拉过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妊婋,叫她们都进屋喝杯水,然后一边走一边先问女儿都采了些什么样的山蕈,又问妊婋太平观众人是否都好。
等妊婋和那小孩儿在屋中各自喝了一杯温水,才有位教养娘子从里屋走出来,见花豹子的女儿浑身泥土回来,早是习以为常,那娘子只在这边跟她们说了两句话,便牵走了那小孩儿,带到后院洗澡换衣裳去了。
妊婋扯了扯衣领,摸到皮肤上还沾着一点蕈子泥:“我感觉我也得去洗洗。”
花豹子拉着她先在旁边坐了下来,转身喊了一位管家娘子帮忙烧些热水,然后又向她细细问起太平观的情况。
妊婋将千山远的信简要地跟她说了一遍,又说今早已有道长们下山进城做教习去了。
花豹子听完低头思索了一番,眼下情况确实有些两难,一边是山上和城外春耕都需要人手,另一边又是随时可能面临北伐军或是南边官府发现围剿,若把时间都放在操练上,会耽误春耕,若太过耗人力在春耕上,又恐怕在朝廷军的讨伐中因操练不足而有失利。
她本有心让妊婋再叫些人回寨来,却又担心城中新兵守城艰难。
妊婋看出了她的为难,山寨里目前这些人,包括前日花豹子带回来的,许多都还在矿上和工坊里忙碌,虽然田土上也分了人手,但因耕地比去年多出来一大块,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是从早到晚忙个不休。
于是她对花豹子提起了城里流民中那些不愿加入起义军的人,她们多是会耕田的农妇,因在城里遭了一回兵乱,有些担了惊吓,住在城里也是终日惶恐,又不敢结伴还乡,她想着等明日回城再去游说一番,将其中大部分人接上山来耕田,也可减轻寨中的压力。
本来当初她们下山进城就是想招些流民上山,花豹子听完当即拍板道:“好,多多劝她们来,寨中吃住一应都齐全。”
说完正事,二人对坐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时花豹子的女儿已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跟那教养娘子来到院里一起修她的小竹篓,先前她撞到妊婋身上时,有一边的背绳断掉了。
妊婋和花豹子就坐在窗下榻上,转头隔着薄纱看见院里的身影,花豹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过阵子入了夏,她就满六岁了,也是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有心要为她改个名字,可是想了好久没有合适的,你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也帮我想想,改个活泼昂扬又接地气的名字。”
花豹子的女儿原有个大名,是旧日山寨老夫人取的,花豹子不喜欢,也从来没拿这名字叫过女儿,自从老夫人去世,寨里也没人再提起那个名字,平日里大家都跟着花豹子以乳名呼唤她,但是过段时间要开蒙认字,不好再一直用乳名了。
妊婋正在脑中搜寻合适的字眼,转头看向窗外时,见那小孩儿蹲在地上认真地修她的竹篓,午后的春晖将她周身照得金光灿烂,整个人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妊婋忽然间灵光一闪,说道:“就叫做——花怒放,怎么样?”
花豹子眼睛亮了,又转头看向窗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好,我崽崽往后就叫花怒放。”
说话间,一位管家娘子走进屋来说热水烧好了,花豹子忙起身送妊婋往后院去洗澡,等她换了身新衣服出来后,二人又同往铁器工坊来给城里新兵取兵器。
陆娀自从回寨以来,基本上就泡在工坊里,这次下山她亲自试用了几种兵器,有些长刀手柄上缠的粗麻绳沾满血后仍然极容易打滑,还有些刃砍到骨头上时也总会卷边,这都很影响后续杀伤力,所以这两天她只是闷头研究改进设计,打了些样刀正在那里对着几根大腿骨劈砍。
“咱们的兵器铸造家越来越狂野了啊。”
陆娀听到这话,回头一看,见是妊婋抱胸倚在门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几根刀痕累累的大腿骨,过去铁器工坊里试验刀刃都是用木头和铁板,这几根腿骨还是陆娀在幽州城大营烧尸前挑拣剔净洗好了背回来的。
“没办法,这样才能贴近真实的使用场景。”陆娀放下刀擦擦汗,“但是损耗程度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期,城里还有没烧的尸体吗?”
妊婋摇摇头:“我出来时都烧干净了,撒地里做肥了已经。”随后她马上又说,“但是过两天还能有,你要多少,我给你整点。”
陆娀摸着下巴想了想:“二十根应该够了。”
“没问题。”
这时花豹子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她去给工坊里打铁的众人送水去了,让妊婋先往陆娀这边来取兵器,这间试验房旁边就是库房,里面存放着备用的兵器,其中多以长刀和坤乾钺为主。
陆娀听她们说明来意,起身拿了库房钥匙,一面走一面说道:“长刀我还想再回炉改改,坤乾钺倒是不需要再改了,你多拿些钺吧。”
之前仿制的镔铁坤乾钺,因灵极真人说韧性不够,陆娀后来又重新回炉铸造了好几版,如今新造的基本上跟妊婋那把原身差别不大了,只是寨里会使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还收在库房里。
如今城里有了太平观诸位教习道长在,也不愁教不会人使钺。
妊婋细细看了一回,最后要了五十把坤乾钺,又要了三十把马槊,还有十张大弓和一千只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