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狸撑着姿态, 嫌脏地用扇他的那只手反复抹着嘴,蹭掉上头晶晶亮亮的唇膏,她似乎慷慨:“没关系,谭谡。今天我大伯宴客, 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反正日后不会再见面,也没有人爱你,就当是我可怜你好了。”
她这话说得很毒, 虽然谭谡脸色未变,起码从他握紧手腕的力度,不难发觉他已然生气。
这时走廊有脚步声起,她说:“你最好现在放开我,不然我随便喊一句耍流氓, 你今天恐怕要去警局喝口茶。”
李狸甩开谭谡松脱的手掌,绕过他往屋里去,撞到正好出来寻人的李舟渡。
他的目光警惕地瞥过那头在原地的谭谡,问她:“你刚在干什么?”
李狸一言未发。
——
她从那天起就不再跟李舟渡说话,但是这不妨碍他直接休了假,平日在家待着, 将人看住。
李狸在等签证的日子, 在家收拾了一些没怎么动过的包、首饰和表,想给房萱叫她拿去用。
电话拨通的那头, 房萱说自己在外地实习,暂时不在埠内。
李狸看着堆了满床的物件,手指扣着链条上的小圆球, 心里失落地说:“我走之前,还想着能一起吃顿饭呢。”
电话那头安安静静,不过李狸也不想给房萱压力,她提振心气说:“没事啦,那你先忙你的。我们就等有机会再约!”
虽然,她这一去,又不知归期何年。
房萱挂掉了电话,搅着手里的咖啡,小矮脚灵活地蹦上台面,她在猫毛飞起来前灵敏端起了杯子。
年少无知时,曾经吹牛玩笑,说金钱关系要比恋爱关系更牢固持久。
男女分手了,大可以不再见面;但是有了金钱纠葛,那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得罢休。
当时说这句话时,房萱只是调侃感情不可靠,未料到会从另一面一语成谶。
房玉林的新的债主又一次打来电话骚扰,她才知道,一条澳门禁令封不住一个赌鬼的手。
那天酒局散场,谭移等车来接,站在空空荡荡的街头,他回头瞥到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房萱。
他似乎能看到尊严和现实的窘迫在她心里刀光剑影般厮杀,谭移收回目光,他没有心力去顾及另一个人的想法。
谭移拉开车门坐进车内,房萱如梦初醒般上前,紧紧攀住车窗。
她怀着心内巨大的恐慌,问他:“你知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掉那些麻烦?”
谭移面无表情地问她:“这次又欠了多少钱?”
“六百……四十多。”
“上车。”他说。
谭移回到香港,帮房萱请了律师到家。
对方的建议是尽快让她父母离婚,完成财产分割,保住她市区剩余的唯一一套房产。
“我爸爸呢?他还……”房萱追问。
“只能这样了,让他黑掉征信,再在朋友圈广而告之。再贷不出、也跟亲戚朋友借不出一分,赌博才会停止。”
律师说:“赌徒就是这样,手里有一分钱都会想去翻身。我还见过有人拿着家里凑出的钱,在还债的路上去赌得一干二净。你还有一套房子。”
房萱一时没有说话,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十五岁之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十六、十七岁父母矛盾激烈却最终归于和平;再到去年的脓包破溃之前,她都以为对方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一个人是怎么能在这么快速度下,突然一蹶不振到彻底失去希望的呢?
“很难吗?”
谭移在旁冷眼看着她:“放弃这样一个烂到泥里的人,就那么困难吗?”
律师的建议方案就摊在茶几上,房萱驱走粟米,将咖啡端到客厅时,突然听到谭移的争执。
他在跟谭从胥打电话,说:“是,李狸要走了。”
“很快。”
“……谈婚事?我这个样子,跟她谈什么婚事?”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谭移突然一脚踹向椅子,他发火道:“我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啊,对别人家的宝贝女儿呼来喝去?是我想结婚就结婚、让人别走就别走吗?”
“李家是欠过我的钱、还是欠过我的情?李狸信任我,就活该被一次次推出去给谭谡当饵?”
“车里监听了、房子监控了,还不是什么实际性的东西都没拍到?谭谡他根本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你还要我做到什么程度?你还要我把猫儿卖到什么程度才算可以!”
“你现在埋怨我,就能撇清自己无辜吗?”
谭从胥在电话那头冷笑:“之前的那些事,哪件不是你心知肚明?”
谭移打这通电话的时候,房萱就站在不远处。
她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阴谋算计,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冷静。
她甚至平衡地想,她终于共享了谭移那份见不得人的秘密。
——
临走之前,李狸跟凌薇说,这几天在家待得无聊呢,想回趟暨溪去玩一玩。
奶奶说,这样也好,你去给爷爷上柱香再走。
最后,就是李舟渡带着她和凌薇一行三人回去扫墓。
白色的花摆到碑前,李狸在心里跟李浦升道歉,她说:对不起,爷爷。我要去做一件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她这几天一直在想,自己是不能这么直接走的。
起码是,跟谭移达成对未来的共识,再好好道别。
她怎么能把彼此的分离,定格在那顿被李舟渡搅局的晚餐上?
吃完午饭,凌薇在房间午休,李狸从屋里出来,听到隔壁李舟渡还在打电话的声音。
家里婶娘问她去哪,李狸说,自己胸闷,想去外头转转,一会儿回来。
春日生机盎然,外头大片的田地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一望无际地平铺出去像是一幅油画。
若是手里有笔,她想,自己一定可以画出很好的东西来。
李狸暗暗捏紧口袋里的证件,她拿起手机,发现附近根本叫不到车,就只能继续往前走。
大约步行了二三十分钟,路过奶奶婶婶们在摆摊卖水果蔬菜的小集,她看到一辆刹在小卖部门口的面包车,还有买烟出来的汪卓康。
汪卓康从船上下来不久,在家休假,他刚从市里办事回来,回头看到李狸,认出她。
两人并不相熟,李狸主动说了声:“你好。”
他问:“怎么了吗?”
李狸说,自己有着急的事,要去下机场,你能不能送送我啊?
汪卓康那时但凡多想一步,就会知道李家自己有车有司机,怎么会轮到他来送?
但李狸已经成年,那时她表情看来又太正常,汪卓康自然没有拒绝,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狸坐到面包车的后排,轻飘飘的车身颠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她闻到后头一些隐隐约约的汽油味,一时有点想吐。
强行阖眼睛休息时,听到汪卓康的手机在前头响起来,李狸下意识地说:“你别接。”
她从后视镜里对视汪卓康的眼睛,面不改色说:“我想睡觉了,好吵。”
汪卓康的电话是朋友喊他晚上吃饭喝酒,李狸一说,他便简要地回了条语音:“我送人去机场,你们晚上不用等我。”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李狸眉眼间的焦虑难捱总算被抚平。
一个半小时后,他将人送到S市郊的机场,李狸下车回身,对汪卓康鞠了一躬。
她说:“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李狸看着汪卓康的车开走,才转过身,她一路往机场里面跑去,越跑越快,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快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汪卓康的车开回暨溪的时候,已经黑天。
他未注意到沿路异常灯火通明,下车进屋,母亲草草煮了碗面条,让他自己就着中午的剩菜吃掉,李家那边还在喊人过去帮忙。
汪卓康坐到桌前,埋头吞咽了几大口,问正要出门的桐芝:“李家怎么了?”
桐芝说:“人丢了。”
汪卓康手里的筷子一停,他不可置信地说:“什么呢?”
“李家小猫儿,叫李狸的那个女孩,找不着人了。”
桐芝心惊肉跳:“一个女孩家,才二十出头,怎么能在暨溪这么大点的地方说不见就不见了?不会真出什么事儿吧?”
又胡思乱想地猜测:“还是有谁看他家这些年太风光了眼红了?”
汪卓康立即意识到不对,他拿起手机想给李舟渡打电话,门口却在这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汽车的喇叭。
李狸被发现不见后不久,家里就报了警。
警局立即对沿途所有的路口和超市的监控一路排查,最后终于发现她在三小时前上了一辆面包车。
汪卓康一边拨出电话,一边开门,然后被门口带头的李舟渡一拳将人当头砸倒在地。
桐芝尖声中,李舟渡将汪卓康从地上揪起来,双眸猩红地问:“我妹妹呢?”
“你说话!我妹妹呢!”
——
从坐上车,李狸给凌薇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安好,家里不用担心。就没有打开过手机。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话,要跟谭移说。
要跟他说,自己偷偷逃跑,在乡下搭面包车来见你,多么不易;
想说,不论李舟渡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不在意;
想说,要么我们先回内地偷偷领了证,我再出国吧,也没人知道。
想说,我会等你的,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
那些激动的、甜蜜的腹稿,终止于她按响门口密码,向内推开的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