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他真想掐死她。
明明还没平复心绪,明明还在相拥,明明还应该说几句缱绻的情话,她却毫不留情地戳破镜花水月的假象。
无边的沉默里,郁雪非毫不避让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它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化作商斯有居高临下的一句话,“郁雪非,你会后悔的。”
他披衣起身,就着雨落的声音离开了卧室,雕花隔扇门砸得厉害,连带着窗玻璃也抖了几抖,徒留一室狼藉与她。
郁雪非合上眼,听窗外越来越磅礴的雨意,感觉几乎快要下到房间里。
她还有什么后悔的余地,再坏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不是么。
第22章
江烈手术后恢复得不错, 他年轻,身体底子还算好,没几天就转出了重症监护室, 再住院观察一阵子就能恢复日常生活。
一连躺了许多天, 他最挂心的不是学业, 而是自己拖了时日的订单。
郁雪非坐在床前给他剥橘子, 轻声细语地安慰,“我已经帮你解释过了, 急的先退单,不急的打个折慢慢做。杨教授说你预后情况很好, 先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 就把橘子肉瓣递过去。她一向心细,连白色的络都会撕下来。
江烈的心沉了沉,不敢接, “手术花了不少钱吧,我那点积蓄根本不够。”
“你不要操心这个。”
“已经拖累你和郁叔太多了,钱我会尽快还上的。”
郁雪非艰难地碰了下唇,“其实……”
她不知从何说起。
要让他宽心,就要提到商斯有,那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如果不说,又只会叫江烈愧疚, 好像欠了她家多大的恩情。
其实不是的。
在那个时候, 她也很需要一个搀扶同行的人,需要他的倔强比肩汲取养分,才能在这条泥泞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郁雪非抬手抹了抹眼睛,不知何时,眼尾早已湿润, “小烈,你知道当时为什么我会答应收留你吗?不是因为你说要把那套房子留给我家,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怕我撑不下去,有个人一起会好受些。”
那年郁雪非面临的,不光是前十几年的美好人生骤然巨变,更是登高跌重时四肢百骸几乎散架重组的痛。
她对外总是那么沉默恬淡,其实心早已死过一回了。
印象中总是温柔耐心的母亲出轨,包容憨厚的父亲竟然对昔日爱侣起了杀心。
比世界上没有童话更残酷的,是编织一个幻境让你沉沦,再把所有美好撕碎。
尽管最后的车祸是个意外,但郁友明摆脱不了蓄意肇事的惩罚。
拘役结束后他染上了酒瘾,每天都喝得大醉酩酊,往往郁雪非下了晚自习回来,还要在臭气熏天的房子里清理他的空酒瓶,烟灰缸也堆满了烟头,污糟地累在一处,像她一片灰暗的人生。
郁友明把酒厂卖了才足够赔偿两边狮子大开口的亲戚,尤其是江家,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分一杯羹。明明江成睿死之前也没落着什么好,偏偏死了还要被用来当借口讹诈。
爸爸是受害者,她不怪他。
而妈妈对她那么好,她没法恨她。
她在现实压迫下的窄小缝隙里麻木不仁地生活,但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
后来江家再度狮子大开口来闹事,她捏着水果刀,颤抖着指向那一张张丑陋的脸,“我家没钱,再敢往前一步我就……”
为首的男人狞笑,“小妹妹,我不管你干什么,总之我弟弟是因为你爸追车才翻下山的吧?我弟媳是因为家破了才跑掉的吧?你看他们儿子还这么小,养到大学毕业的花费,你们不承担谁承担?”
年轻的郁雪非那时候面对大人还没经验,嗓音嫩且弱,没有丝毫气场,“那……您是孩子监护人吗?您不是的话凭什么讨债?”
她的话引发哄堂大笑,“好了,小姑娘要我们明确一个人来领养小烈,那就推一个呗。”
屋外在下雨,他们闹哄哄地,七嘴八舌吵得她心烦。郁友明还在酣醉的睡梦里,鼾声从紧闭的卧室门里透出来。
郁雪非头如针扎,只好捂住耳朵,艰难地让自己站住脚,可是并不管用。
她的视野开始褪色,直到一片灰白中,出现极惹眼的橘色。
那一刻,世界倏然崩塌,另一个稚嫩的灵魂与她为伍。
郁雪非永远忘不掉。
江烈最后还是没坚持再说还钱的事,郁雪非盯着他做完检查,才疲惫地从医院离开。
为了他的手术忙前忙后好几天,她没顾上乐团和机构的工作,不能再怠慢下去了。
今天有一节考级辅导课,郁雪非看小女孩儿弹《阳春白雪》时,总觉得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学生见她脸色不好,怯怯地停下了,“郁老师,是练得很差吗?”
她摁了摁胀痛的地方,温柔笑笑,“没有,老师没休息好,你继续。”
结束以后她准备回鸦儿胡同,进地铁站后想了想,还是拨通江烈的电话。
对方一直没接听。
不好的预感开始发酵,郁雪非立马退出去打了辆车,赶往阜外医院。
江烈的病房是特别关照的单人间,楼层很安静,她急匆匆赶来,还被查房的护士提醒了一句。
“抱歉抱歉。”郁雪非顺势打听,“请问这会儿36床有人来探视吗?”
“半小时前有位先生来了,好像还没走呢。”
她怔住,“先生?”
“对,个子高高的,戴着眼镜,长得挺帅。”
郁雪非听到自己心里一声闷响,像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她连忙道了声谢,往病房赶。
她一直避免让商斯有来看江烈,他也不是那么热衷于自找不快的人,之后再也没提过。
那天惹了他不高兴,尽管是刻意,郁雪非还是没敢再挑衅,这几日除了必要的看顾和工作,都乖乖在鸦儿胡同住。
他们之间远没好到需要报备行踪的地步,商斯有想来她就等,不想来她也不会问,至于她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只要他想,能有一万个法子知道。
所以商斯有肯定不是来找她,他的目标是江烈。
想到这,郁雪非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连病房门把都抓不稳,最后还是惊动了房内的男人,亲自为她开门。
商斯有今天穿的是套浅色西装,亚麻材质中和了他身上的凌厉,更将儒雅温和那面彰显尽致。
饶是如此,郁雪非仍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来得刚好。”商斯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生气,笑着来牵她的手,“有些事你弟弟不相信,非要你亲口告诉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什么?”
他依旧笑得妥帖,却不说是什么情况。
并非故弄玄虚,因为下一秒,郁雪非就从江烈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刚做完大手术的人身子还虚,身上插着各种仪器,所以只能窝囊地靠在床沿,然而地上散落的果篮、摔至一旁的花束,都足以彰显他的愤怒。
江烈怒目圆瞪,“郁雪非,你跟他真的在谈恋爱?”
她脑海中“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再想抽出与商斯有交握的那只手时,他却攥得更紧,勒得她想喊疼。
郁雪非抬眼看他,男人漂亮的桃花眼半弯,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瞒着的,是不是?”
能如此先斩后奏,就是因为知道她没得选。
比起他们之间的交易,“恋爱”这个由头显然更体面,更说得出口。
沉闷的空气压得她无法呼吸,唇瓣碰了碰,良久才艰难挤出一句“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
“最近是多近?”
不知道商斯有怎么跟江烈说的,怕前后对不上,郁雪非只好打起太极,“小烈,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他,但其实不是的,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冷冷笑了声,“怪不得不愿意接受我,也是因为他?”
明显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侧席卷而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用想也知道,商斯有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
郁雪非勉强勾了下唇,“对不起小烈,我本想等你身体好点再说的。”
说完,她匆忙错开目光,偏头对商斯有说,“走吧,让他好好休息,说这么久话肯定累了。”
“郁雪非,你别躲我!”江烈却偏偏不依不饶,“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他,不是被胁迫的,你说啊!”
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他苍白的脸也随之涨红,心口剧烈起伏着。
尽管手术恢复情况良好,但毕竟是心脏上的毛病,郁雪非担心他再犯,眼眶里热泪摇摇欲坠,“对不起……”
她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哽咽着。商斯有拉着她的手益发用力,直到骨节泛白,如果郁雪非抬头,会撞上他冷如雪刃一样的眼。
敏锐如江烈怎瞧不出其中蹊跷,逼问郁雪非那句原本只是想让自己死心,见她如此挣扎,反而将仇恨的烈焰越燃越高。
可那又如何,他现在的处境与躺在床上的姿态别无二样,不过是个羸弱的病人,甚至刚刚扔掉商斯有带来的东西都要花费大量力气。
真正救下她,需要时间成长与布局,才能与这个佛口蛇心的男人抗衡。
“我知道了。”江烈的眸光一寸寸暗下去,直至被低垂的眼睑覆盖,“既然如此,我听商……先生的安排。”
商斯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出国的手续不必担心,我会找人处理,你好好养病。”
江烈没说什么,将头扭到一侧,下了逐客令,“你们走吧。”
直到退出去,郁雪非才敢问,“你来跟江烈还说了什么?出国是怎么回事?”
男人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坦然到无所畏惧,“实现他的理想,不是一直说想留学么?”
“是,他是想出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趁人之危,让江烈知道是因她而附赠的恩赉,将他的梦想永远与她的阴霾挂钩。
商斯有敛眸下觑,“所以呢,郁雪非,你总考虑他怎么样,你怎么样,就是不考虑我怎么样是吗?”
“江烈是陪我度过难关的亲人,我考虑他再正常不过,可您呢?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主人和禁.脔,所有者与所有物?您家里那么多鸟儿,它们也会关照你的心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