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鸢又开始焦躁了,车马“骨碌碌”飞速赶往宫门,而她的手腕已经被她掐出一个又一个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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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落鸢跟着沈泊渊抵达东宫时,皇帝、皇后已经在东宫守着,太子遭难,皇后哭得梨花带雨,那张人到中年依旧风韵犹存的脸上早已泪痕满满。而皇帝则一言不发,满面肃穆,其下头的太医战战兢兢,跪了一-大片。
大殿血腥味浓郁至极,还有遮掩不住的草药气味。
沈落鸢乖巧而无声,她跟着沈泊渊下跪行礼,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稍显瑟缩。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骤然被帝后唤入宫廷,为的还是医治太子这样的大事,谁人能斥责她的失礼。
皇帝立刻让父女二人起来:“爱卿平身,今夜突然召你女儿入宫,便是想让你女儿给太子瞧望一番。”
沈泊渊立刻惶恐躬身:“家女医术浅薄,恐比不得宫中御医,怕是误了太子医治的大事!”
一旁的皇后盈盈啜泣:“丞相,本宫知道你夫人曾出生于宫廷御医世家,可当下要寻虞太医已经时间不够了,太子生死当头,民间早有你女医术高超的传闻,今日唤其来,也只是想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宫中御医接手足无措,若你女再无医治的方法,太子恐怕今日就得……就得……”
就得什么?
年长的中宫妇人彻底说不下去了,但在场的谁人不是人精。
沈泊渊眸中闪过几缕暗芒,立刻心中咒骂不已对方混淆视听,再者,谁说太子生死当头?
他的消息里,东宫太子可没伤得这么重,太子和皇后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倔强着,不舍弃太子那条腿罢了。
而且为何一定要他沈家的闺女入宫看诊,除了他闺女,京中还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医师,不过是皇后想扒着他们沈家。不管鸢鸢今天医治得如何,皇后都会放言恩典鸢鸢,轻则赏赐绵厚,重则定下姻亲,一来,可以彻底绑定太子和他们沈家,二来可以避免他们沈家之女和别的皇子结下姻缘。
一石二鸟,沈泊渊在得到宫里消息的第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打算,不过这位陛下……
沈泊渊还有些估摸不定陛下。
这个太子仿佛对陛下而言可有可无,太子自打出生后就被立为太子,虽为太子,其培养和教导陛下也不甚在心。
沈泊渊不由又想到当下已经入京的那一位。
至亲至疏,谁能料想。
沈落鸢不知父亲的谋划,即便她已经重来一世,沈泊渊依旧把她当做自己单纯天真的孩儿,不想这些黑暗压抑靠近吞噬她。
当下,沈落鸢已经提着医箱进入内室。
果然里面的血腥味更为浓重而来,像是浩瀚的血潮。
沈落鸢皱着黛眉,很快她看到了病床上苍白的男人——
太子箫昃衡。
似乎因为疼痛而失去所有神智,他的脸色苍白,两片拧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双手死死攥着华丽的被铺,狼藉又病态。
箫昃衡也有今天吗?
沈落鸢眉头微皱,迟迟不曾上前瞧诊,时间缓缓流过,太子刺痛的痛吟不断响彻在沈落鸢耳边,沙哑粗粝如鬼魅追命。
在场之人皆以为她惶恐畏怯。
陪沈落鸢一起进入内室的自然不仅只有她一人,太医院之首刘太医,还有太子的近身侍卫都守在里头,刘太医看着这么年轻的姑娘,即便知道她是虞老的孙女,对此也不抱希冀。
才十五岁的姑娘!
再厉害的医学世家也需要年岁沉淀,她才十五岁,她能看好太子这么重的病么!
“沈姑娘,不若你还是快些开始吧……”
刘太医这一抹白须翻飞,早就被他捋得毛躁了起来,“若太子的腿当真保不住,也能快些处理,只是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接受截断腿骨。”
沈落鸢故作不闻,却已经蹲下身。
箫昃衡的温度很高,烫的沈落鸢手心一颤,这股灼热让沈落鸢不喜。
她果然还是太横了,杀父杀兄的敌人就在面前,她居然还要亲手为他医治,真是太荒谬了。
但她微凉的指尖却让箫昃衡有几许贪恋,箫昃衡很快意识到什么!
有人在触碰他的腿!触碰到他的伤口!
庸医!一群庸医!又要来截他的腿!
箫昃衡当即掀开他的眼皮子,男人瞳目赤红,眼尾还凝着层眼翳,却在这一瞬间爆发极为强悍的求生欲,男人目眦尽裂:“滚开,孤不可截去这条腿!”
“按住他。”
沈落鸢淡淡道,话音落下,旁边的侍卫还在发愣。沈落鸢这次觑了一眼呆滞的侍卫,原本柔和平缓的气势陡然一变,瞬间变得气势汹汹:“按住太子殿下!”
“是、是!”侍卫生生被吓出一声冷汗。
连忙将正在挣-扎着的箫昃衡直接按住。
确定对方无法逃脱,沈落鸢安心了。
她平静地低头垂望过去,平静到听到自己有节奏的心脉跳动,咚咚咚……而她这一眼,好像越过了很多、很多年。
沈落鸢很想截去他这条腿,但诊下来,有点可惜,还是能保住的,不过这条腿日后名存实亡。沈落鸢拍拍手,摸了面旁边的干净帕子擦去手上沾染的血渍,她朝刘太医说:“这条腿可以保得住。”
刘太医早就被她震慑侍卫这一手弄了个满面震惊,听她这么说,当下如梦初醒:“怎么可能!这是一团烂肉,骨头都断了,太子殿下的腿脚明明已经……”
沈落鸢眉头微压:“保得住,但不是太子殿下日后还能站起来还要看太子殿下自己。”
刘太医:“?”
沈落鸢已经取出银针,面色冷凝:“快些!”
刘太医:“??”
“准备烈酒,烛火,干净的巾子,若是再慢一些,这条腿当真不复存在,还会威胁太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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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两个时辰。
等沈落鸢出来,她起了一身热汗,同时,月白色的裙袍还沾染了浓郁的血气,甚至不少地方多了几抹血气的污染。
“阿鸢,太子他如何了?他的腿如何?”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腿不用截去,只是日后恢复如何,民女没有把握了……”
“吾儿的腿不能恢复?”皇后的眉头高高蹙起,一旁的刘太医已经率先一步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腿如今已经续上!如若今日没有沈大夫,吾等的医术之下,只能先截去太子殿下的腿保太子殿下性命,再者,太子殿下后头也会起高热……”
刘太医已经知道沈落鸢是虞老的孙女,他曾是被虞老指点过的学生,虽不算关门弟子那一属,但也是崇拜虞老那一手医术的医者。
当下有刘太医背书,皇后不好向沈落鸢发难。
皇后只让沈落鸢坐在一旁,用些点心和茶水,当下夜色浓重,先歇息片刻,陛下和她的父亲去了外头。
沈落鸢乖巧应下。
先前在太子内室的杀伐果断荡然无存,她温然婷宜,宛若真的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稚龄少女。
她是真饿了,点心一块一块的下肚。
虽然她不必操刀,但她还需忙前忙后,银针落下,封闭血脉,每一步都不得疏忽,现在才回想刚才近距离看着箫昃衡的腿被包裹的场景,捏着一块典型的沈落鸢居然有些难得的恍惚。
箫昃衡这条腿……废了。
她比在场所有太医都能确定,即便她的外祖父前来,箫昃衡这条腿也保不住。
这辈子,箫昃衡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朝堂之上,又怎会准许独腿的瘸子成为帝王。
并非没有,但……绝对不会是箫昃衡。
今日这一-夜当真惊心动魄,皇后疲乏劳倦,更不喜陛下在这个时候,会因为随便一件小事而带着丞相离开。
当下最重要的,难道不应当是她的皇儿吗?
她的皇儿可是险些要失去这一整只腿啊!
微妙的怨念再次翻江倒海的涌来,此刻,皇后揉着脑鼓鼓跳动的穴位,低头看向下面明艳靓丽的少女。
一只旧的烛火即将燃烧殆尽,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皇后突然道:“阿鸢,今夜本宫做主,定下你和太子的婚事如何?”
沈落鸢暮然一惊,怎么回事?为何皇后要定下她和太子箫昃衡的婚事,明明这一辈子救下箫昃衡的不是她!
沈落鸢放下手中的糕点,脑子飞速运转,连忙跪了下去:“民女惶恐,身份卑微,恐攀附不上皇家。”
皇后轻笑出声:“阿鸢你乃丞相嫡女,如何攀附不上,本宫想许下你和太子的婚配,也因你医术了,得能够照顾太子余生……”
说到后头,皇后更是掩面啜泣,全然一副为子女打量的深情模样:“本宫只有太子这一个皇儿,日后你同本宫的皇儿成了婚,本宫定不会亏待于你。”
这却把沈落鸢给架住了。
在如今的皇后面前,她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草民,她没有说拒绝的机会。所以皇后才会拿捏这一点,用权力和威势逼迫她,换而言之,哪怕今日她的父亲站在这里,他们也推抗不得。
所以她还是改不了命!
这一辈子的她依旧会被皇后赐婚!
铺天盖地的悲凉感迎头浇上,嫁给箫昃衡,嫁给仇敌,嫁给箫昃衡就是嫁给仇敌……如果皇后硬要她和箫昃衡成婚的话,沈落鸢颔首,那浅茶色的瞳孔突然划过几许同归于尽的寒芒。
她便要,一命还三命。
“谁同谁成婚?”
威严帝王突然从外入内。
带着微潮的雨雾,不知何时,这夜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而他身后,慢下一步的少年身影竟如此熟悉,黑衣加身,干练精瘦,一头长发梳成马尾,上面浮着绵绵的春夜雨露,俨然一副冒雨横行的模样。
但看清他的脸后,跪着的沈落鸢瞳目骤然扩大。
是贺庭雪??!!
他不是属国的质子……不,皇子么,怎么进宫这般随意?
贺庭雪已经看到了沈落鸢跪在地上。
本来应该干净漂亮的小骗子被某人的血给污了,还委屈的跪着,莫名有些扎眼了,贺庭雪不悦地搓了搓指腹。
沈泊渊也跟在帝王身后,他自然也听到了方才皇后那一番逼迫,落于暗处的面色陡然一黑。
皇后只停顿了须臾,很快神色如常:“陛下,阿鸢出手保下了皇儿的腿,加之臣妾今夜见到阿鸢,欣喜满意,便想撺掇撺掇阿鸢同咱们的皇儿,陛下瞧瞧,这二人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配?”
一语落地,除去皇帝,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异样。
沈落鸢只觉今日难免要应下这道婚配,已经在心中谋划着,怎么让对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