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闻声抬头,看到这阵仗,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她放下手中的石笔,迎上前:“树根爹,狗娃娘,你们这是?”
狗娃娘是个爽利人,一把将儿子往前推了半步,声音带着歉意:“舒老师,我们是带这俩混小子来给巴彦和赛达尔同学赔不是的!昨天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是他们嘴欠手贱,欺负新同学,该打!”
铁蛋爹也跟着点头,大手按在铁蛋后颈上,把他往教室里摁:“还不快进去!给人家好好道歉!”
铁蛋和狗娃被父母推搡着,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和春草、小丫一起看画报的巴彦和赛达尔面前。
两个牧区孩子看到他们,立刻绷紧了身体,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未消的委屈。阿迪力也立刻站到了巴彦和赛达尔身边。
教室里的其他孩子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树根憋红了脸,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蚊子哼哼似的说:“对……对不起……昨天……我不该抢你石头……不该说那些话……”
狗娃也跟着嘟囔:“对不住……我们错了……”
他们的汉语说得快,巴彦和赛达尔显然没完全听懂,但道歉的姿态是明白的。两人脸上的警惕褪去,换上了一丝茫然和无措,不约而同地看向阿迪力。
阿迪力抿着嘴,看了看一脸诚恳的树根爹和狗娃娘,又看了看窘迫的树根和狗娃,最终还是承担起了翻译的职责,用民语低声对巴彦和赛达尔解释了几句。
巴彦听了,愣愣地看着树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被抢走又送回来的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小石头。赛达尔则偷偷瞄了一眼狗娃。
树根爹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甜菜根熬的糖塞到巴彦和赛达尔手里,呵呵笑着:“娃娃,拿着!以后树根再敢欺负你们,告诉叔,叔揍他!”
狗娃娘也连忙说:“对对,以后一起玩,都是同学,要互相帮衬!”
语言的隔阂依然存在,但那份来自长辈的善意却传递了过来。
巴彦和赛达尔握着那颗糖,看着面前大人和孩子诚恳的脸,心里的冰雪也消融了。巴彦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白色小石头往树根面前递了递,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铁蛋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要,这是你的……”
舒染看着这一幕,心里暖了一下。她走上前,温和地对巴彦和赛达尔说:“巴彦,赛达尔,树根和狗娃认识到错误了,这是他们的道歉。我们接受道歉,以后还是好同学,好吗?”她边说边比划着“和好”的手势。
阿迪力同步翻译着。巴彦终于点了点头,低声用民语说了一句。阿迪力翻译道:“他说‘没关系’。”
赛达尔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平息了。铁蛋爹狗娃娘又说了几句“给舒老师添麻烦了”、“娃娃们不懂事”之类的话,才带着孩子离开。
教室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小丫好奇地凑过来看巴彦手里的糖,春草拉着赛达尔看她的新头绳。虽然交流依旧磕绊,但隔阂似乎又薄了一层。
舒染趁热打铁,下午带着孩子们玩了一个简单的游戏——“找朋友”。连巴彦和赛达尔也在阿迪力和舒染的帮助下,都能磕磕绊绊地参与进来,教室里不时爆发出笑声。
阿迪力看着巴彦和赛达尔脸上露出的笑意,心里终于能舒展开来。
放学后,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离开。舒染收拾着东西,锁好教室门,一转身,却看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
“陈干事?”舒染有些意外。
陈远疆迈步走过来,目光扫过教室:“今天没事吧?”他问的是白天孩子打架道歉的事。
“没事了。”舒染摇摇头,“家长很明事理,孩子们也算和好了。”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似乎这只是个开场白。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投向远处,忽然像是随意提起:“老风口那边,最近比较复杂,你提醒孩子们别往那边跑着玩。”
舒染应道:“我知道了,谢谢陈特派员提醒,我会告诫孩子们的。”
陈远疆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副业队里。
李秀兰和另一个女工正忙着把最后几板新鲜压好的豆腐从模具里取出来,再搬到旁边通风的木架子上晾着。
李秀兰动作麻利,额头上沁着汗珠,脸上却带着一种满足。最近帮着许君君做记录,认的字多了,条理性也强了,连带着在豆腐坊干活都觉得更有章法。
“秀兰,这块边角有点碎了,放边上吧,明天咱们自己拌点葱花香油吃。”旁边的女工王翠花说道。
“好嘞,翠花姐。”李秀兰应着,小心地把那块不太规整的豆腐放到旁边一个竹簸箕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晃进了豆腐坊。是周文彬。他手里拿着个空饭盒,脸上挂显得有些刻意的温和笑容。
“王大姐,秀兰同志,还没忙完呢?辛苦辛苦!”他打着招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木架子上那一排排白嫩的豆腐,最后落在了那个装着边角碎豆腐的竹簸箕上。
“哟,周技术员来打豆腐啊?稍等啊,马上就好。”王翠花热情地回应。
“不急不急,你们忙。”周文彬说着,踱步到木架子旁,像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豆腐,“王大姐,秀兰,你们这豆腐点得是越来越好了,又白又嫩,看着就有食欲。”
“周技术员过奖了,都是按老法子做的。”王翠花笑道。
李秀兰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搬豆腐的动作,想把最后几板放好就赶紧给他打豆腐。
不知为何,每次周文彬出现,尤其是这种看似温和的夸奖,都让她心里有点发毛,不如在卫生室帮忙时那种自在。
“哎,小心!”周文彬忽然低呼一声,身体似乎被灶台边一个凸起的木墩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手臂撞在了那个装着边角豆腐的竹簸箕边缘。
哗啦一声。
竹簸箕被撞翻在地,里面那些碎豆腐块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浮土和草屑。
“哎呀!”王翠花惊叫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毛手毛脚的!”周文彬立刻连连道歉,慌忙蹲下身去捡,“哎都怪我!走路没留神!这……这多好的豆腐,糟蹋了!”他语气懊恼,捡起来的豆腐块更是沾满了泥灰。
“没事没事,周技术员,就是些边角料,不打紧!”王翠花虽然心疼,但也不好说什么,赶紧过来帮忙捡。
李秀兰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狼藉的豆腐,又看看一脸懊悔的周文彬。
这些豆腐虽然碎了,也是粮食啊!是她和王翠花辛苦磨浆、点卤、压榨出来的。就这么……糟蹋了?
周文彬把捡起来的几块脏得不成样子的豆腐放到一边,站起身一脸歉意:“真是对不住,王大姐,秀兰。这样,这些弄脏的算我的!我按价赔!不,双倍赔!绝不能占公家便宜!”他说得义正词严,掏出钱就要塞给王翠花。
“哎呀,周技术员,真不用!几块碎豆腐,值当什么……”王翠花连连推拒。
“不行!必须赔!这是原则问题!”周文彬坚持着,把钱硬塞到王翠花手里,目光却转向了旁边木架上那些完好的豆腐,将功补过地说:“王大姐,给我打两块好的吧,要中间最方正厚实的,今晚改善伙食。”
李秀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周文彬的每一步都做得无可挑剔,显得那么通情达理,那么有原则。可为什么……她心里那股憋闷感不仅没消失,反而更重了?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豆腐块,再看着周文彬手里那两块他特意挑出来的、最白最嫩的豆腐,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了上来。
周文彬付了钱,用搪瓷盆盛着两块豆腐,对王翠花再次表达了歉意,又对李秀兰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秀兰,别往心里去啊,纯属意外。那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豆腐坊,步履从容。
“秀兰,别愣着了,快把地上收拾收拾。”王翠花叹了口气,招呼道。
李秀兰没动。她盯着周文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想起他塞给自己的书,想起他那些“回城”、“改变命运”的漂亮话,想起他在食堂对自己和舒染的试探……
以前觉得那是文化人的关心和指点,现在,看着这满地狼藉,那些话让她觉得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他是故意的!”李秀兰抬起头,眼圈发红,语气带着委屈,“他,他是故意的!”
王翠花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周技术员是知识分子,是干部!人家都道歉赔钱了,你还想咋样?快别瞎想了!赶紧收拾!”
李秀兰被王翠花捂着嘴,那股热血被强行按了下去,她看着王翠花不赞同的眼神,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默默地蹲下身,去捡拾那些豆腐碎块。
当夜,月光清冷地洒在连队。地窝子大多已熄了灯,陷入寂静。豆腐坊早已收拾干净,门板紧闭。
那堆被丢弃的豆腐碎块,借着白天的余温和湿气,悄然发生着变化。一些灰绿色霉点正从豆腐内部的缝隙里,一点点滋生蔓延开来。
第46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周文彬似乎沉寂了下去, 不再频繁地偶遇李秀兰,他那片实验田也愈发荒芜。
几天后,舒染在教孩子们写“棉”字, 结合着许君君带来的真棉花桃,讲解棉花的生长和用途。课堂气氛活跃。
下课间隙, 舒染正低头整理孩子们交上来的、用石笔在废报表背面写的“棉”字作业,许君君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气死我了!”许君君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矮凳上, 拿起舒染的搪瓷缸子灌了口水。
“怎么了?谁又惹我们许大卫生员了?”舒染笑问。
“还有谁?那个周大技术员!”许君君没好气地说,“刚去给机修班的人送防暑药,路过农科站那边那片实验田,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咱们周大技术员, 正对着他那几垄半死不活的麦苗发脾气呢!”许君君模仿着周文彬的样子, 压低声音, 语气怨愤, “‘这种盐碱地能种出什么?!浪费生命!浪费知识!都是垃圾!’还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水桶!那样子……简直像变了个人, 哪还有平时那副温文尔雅的劲儿?”
舒染蹙眉:“他压力这么大?”她知道周文彬负责的那小块土壤改良实验田, 情况一直不理想。赵卫东对此颇有微词,觉得他是花架子, 浪费人力物力。
“压力大就能这样?”许君君撇嘴,“我看是原形毕露!后来我碰见农科所过来送化肥的老张——就那个以前跟周文彬一个所的, 聊了两句。好家伙,不听不知道!”
许君君凑近舒染, “老张说, 周文彬这人,可惜了。听说他爹妈是早年留洋的,有点名气, 但后来……你懂的,背景复杂。运动一开始就受了冲击,人现在也不知道在国外还是哪儿,反正联系不上。周文彬他自己呢,是真有学问,原本在所里是重点培养对象,搞什么育种的,据说心气高得很。”
“育种?”舒染一愣,这可是相当前沿的领域。
“对啊!结果呢,就因为他这家庭出身,再加上心高气傲得罪了人,就被一杆子支到这最偏远的兵团来了!美其名曰支援边疆建设,实际就是发配!农科所都待不住,直接下放到咱们连队指导。”
许君君语气带着点唏嘘,“老张说,他刚来的时候,还憋着一股劲想证明自己,但这地方……这条件……他那套高级学问根本没用武之地!再加上听说他身体好像也不太好,一直吃着药。这人呐,就这么一点点绝望了。”
舒染沉默地听着。她想起周文彬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高和郁悒,原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一个怀抱尖端知识理想的人,理想轰然倒塌,再加上家庭变故和自身健康问题……这种幻灭感,足以摧毁一个人。
“老张还说,”许君君继续道,“前阵子好像上海那边来了封信,具体内容不知道,但周文彬看完信之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在屋里躺了两天。估计……是回城的最后一点门路也彻底断了吧。”
舒染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回城的希望彻底破灭,一个理想幻灭、陷入绝望的人,会做出什么?他之前对李秀兰的接近,真的仅仅是因为情感空虚或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吗?
“君君,”舒染神色凝重起来,“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周文彬有什么特别反常的举动?比如,经常往不该去的地方跑?或者,打听什么不该打听的事?”
许君君仔细回想了一下:“特别反常的好像没有。不过他最近往团部跑得是勤了点,说是去农科所汇报工作。”
“君君,这事我们得心里有数,但先别声张。”舒染冷静下来,“尤其是秀兰那边,我们得提醒她,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别吓着她。”
“我明白!”许君君郑重点头,“我以后多留意他去卫生室拿药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秀兰那边,我找机会跟她聊聊,就说是提醒她注意影响,别跟男同志走太近,免得被人说闲话。”
“好。”舒染点头,“我也会多注意。”
之后几天,舒染和许君君都格外留意周文彬的动向,以及李秀兰的状态。
李秀兰似乎被许君君“注意影响”的话点醒了,明显刻意避着周文彬。
周文彬则显得愈发焦躁不安,他实验田里的麦苗几乎完全枯死了,他也懒得再去打理,整天阴沉着脸,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待在自己的小地窝子里不出来,有时又突然不见踪影大半天。
这天下午,许君君来教室找舒染,脸色有些发白。
“别提了,”她接过舒染递来的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刚才去给周文彬送药,他上次说要的止头痛的药配好了。我敲了半天门才开,屋里一股怪味儿,又闷又潮,还掺着点……说不清的酸腐气,差点没给我熏出来!”
舒染蹙眉:“他病了?”她知道周文彬身体似乎一直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