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同志!”他推了推眼镜,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手里习惯性地捏着本薄册子,“下班了?今天豆腐坊忙不忙?”
若是以前,李秀兰看到他,总会有些羞涩慌乱,眼神躲闪又忍不住偷看,会停下脚步,低声回答几句。
但今天,李秀兰只是脚步顿了顿,脸上虽然也红了一下,眼神却不再像小鹿般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周文彬觉得是“心不在焉”的感觉。
“周技术员。”李秀兰礼貌地叫了一声,脚步却没停,反而加快了些,“还行,不算太忙。我得赶紧回宿舍,许卫生员那边还有东西要整理。”她语速比平时快,带着点急切。
周文彬准备好的关怀话语卡在了喉咙里。他赶紧跟上两步:“整理东西?是许卫生员让你帮忙吗?她那边事情杂,你本职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别太累着自己。”他试图展现体贴。
“不累!”李秀兰这次回答得很快,语气甚至有点轻快,“许卫生员和舒老师在做‘小小卫生员’的事,教娃娃们学包扎、认药水字呢!我帮着准备东西,做做记录,可有意思了!”
她提到“小小卫生员”和“记录”时,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下,那种神采是周文彬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
周文彬心里咯噔一下。“小小卫生员”?什么玩意儿?许君君和舒染搞的?还让李秀兰做记录?他敏锐地察觉到,李秀兰身上那种带着点依赖和“土气”正在被一种更积极的东西取代。这让他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哦?教娃娃们包扎?”周文彬脸上维持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上了点不以为然的引导,“这倒是新鲜。不过秀兰啊,这些终究是旁门小道。要真正改变命运,还得靠书本知识,靠文化。就像我上次给你的那两本册子,那才是正经有用的东西,能让你……”
“周技术员!”李秀兰突然打断了他,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周文彬,“许卫生员说了,娃娃们现在学的包扎、认药水,就是救命的文化!舒老师教的那些字,马上就能用上!这怎么是旁门小道呢?这本事可实用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冲,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坚持:“那两本册子……我收着呢,谢谢周技术员。可我现在认的字还不够多,看得慢,等以后……以后有空再看吧。”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她的记录本和铅笔,眼神又飘向了宿舍方向,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许君君交代的任务上。
周文彬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看着李秀兰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阴郁下来。
“小小卫生员?记录?”周文彬低声念叨着这两个词,“舒染,许君君……你们倒是会给人找事做。”看来温水煮青蛙的慢功夫,效果在减退了,李秀兰似乎有了自己的心思。
第45章
自从有了石笔, 课堂书写顺畅了许多,但舒染的心并未完全放下。物资的匮乏是持续的,而那个神秘的田螺姑娘再未出现, 铅笔和橡皮成了孩子们格外珍惜的宝贝,也用得格外省。
更重要的是, 牧区孩子巴彦和赛达尔的融入,远非像舒染想的那么简单。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教“团结”二字。她用石笔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
“同学们, ‘团结’,就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像我们班的同学,有来自连队的, 也有来自牧区的, 我们在一起学习, 就是‘团结’。”
她尽力讲解, 目光扫过下面的孩子。石头、栓柱等连队孩子听得认真, 巴彦和赛达尔则显得有些茫然, 他们盯着黑板上的字,眼神里更多的是陌生和费力。
阿迪力坐在他们旁边, 时不时用民语低声快速解释两句,眉头拧着, 显得比谁都累。
课堂练习写“团结”。舒染把有限的铅笔分给各小组轮流使用。轮到巴彦时,他握着铅笔, 手势笨拙又用力, 仿佛那不是笔,而是需要降服的烈马。
旁边的虎子写完了自己的,急着要笔, 伸手就去夺:“该我了!你快点儿!”
巴彦下意识握紧铅笔,虎子一拽,笔尖“啪”一声断了。
“哎呀!你赔我铅笔!”虎子顿时急了,推了巴彦一把。巴彦被推得一个趔趄,虽然没摔倒,但脸涨红了,嘴里冒出一连串急促又愤怒的民语,虽然听不懂,但那愤怒的意味显而易见。
赛达尔立刻站起来,挡在巴彦身前,对虎子怒目而视。
阿迪力猛地站起来,一把隔开两人,用汉语对虎子吼:“他不是故意的!你推人不对!”
虎子不服气:“谁让他不松手!笔都断了!”
“好了!都住手!”舒染立刻上前,语气严厉。
她先捡起断了的铅笔,看了看,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平静:“铅笔断了,可以削。同学之间的和气,伤了就难补了。虎子,巴彦刚学用笔,不熟练,你应该耐心等,或者告诉老师,不能动手抢,更不能推人。给巴彦道歉。”
虎子瘪着嘴,显然不情愿,但在舒染的目光下,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舒染又看向巴彦和赛达尔,放缓语气,通过阿迪力翻译:“巴彦,赛达尔,工具要大家一起用,轮流来。写完了,要主动给下一个同学。明白吗?”她配合着手势。
巴彦喘着粗气,眼神里的愤怒未消,但看着舒染平静的脸,又看看阿迪力,最终点了点头。
一场小冲突暂时压下,但舒染知道,根子上的问题,像语言隔阂、文化差异、资源争夺,这些都远未解决。
她看到阿迪力坐回去时,脸上那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疲惫和烦躁。他成了夹在中间的人,两边都要安抚,两边都费力。
放学后,舒染特意留下阿迪力。
“阿迪力,今天谢谢你。”舒染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让他擦擦手上的灰,“没有你,老师跟他们沟通更困难。”
阿迪力接过布,没抬头,闷声说:“他们……笨。话听不懂。规矩也不懂。”语气里带着抱怨。
舒染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不是他们笨,阿迪力。是你比他们先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和规矩,你比他们来得早、学得快,所以才能帮老师,帮巴彦和赛达尔。这是很了不起的本事。”她竖起大拇指。
阿迪力擦手的动作停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舒染一下,又低下头,神色放松了一点。
“但是,总是靠你翻译,你太累了,他们也学得慢。”舒染继续说,“老师想个办法,以后课上,尽量多用东西比划,多画图。你也帮老师想想,怎么让他们学得更快些,好吗?”
阿迪力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还有,”舒染声音压得更低,“巴彦和赛达尔回家,他们的爸爸妈妈……有没有问起在学校的事?有没有人……说不好的话?”她担心这些小摩擦传回牧区,会被放大,影响老阿肯和其他牧民的看法。
阿迪力想了想,摇摇头:“图尔迪高兴。阿依曼学字,唱歌。”他指了指巴彦和赛达尔空了的座位,“他们没说。可能忘了。”孩子之间的矛盾,来得快去的也快,但大人的心思却细腻得多。
舒染稍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才让阿迪力回家。
她收拾好教室,锁上门,心里盘算着怎么改进教学。一抬头,看见许君君正靠在门口,抱着胳膊看着她,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舒染走过去。
许君君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向了卫生室。
许君君关上门,才低声说:“我下午去给周文彬换药了。”
“换药?他怎么了?”舒染一愣。周文彬自从敌特事件后,似乎一直称病,很少在连队里走动。
“说是前些天帮忙搬农科所送来的种子箱,扭了腰,还蹭破了胳膊。”许君君撇撇嘴,“但我看他那胳膊上的伤,不像蹭破的,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伤口挺深,而且位置别扭,自己很难弄成那样。”
舒染心里一动:“他怎么说?”
“他就支支吾吾,说是箱子上的铁皮划的。眼神躲闪,额头上全是虚汗,不是疼的,是紧张的那种。”
许君君回忆着,“我给他清洗伤口,发现他胳膊肘往上一点,有个旧的针眼,周围还有点发青。我随口问了句是不是在农科所打过针,他连说没有没有,表情慌得不行。”
“针眼?”舒染皱起眉。这个年代,打针可不是常见的事,尤其是在连队这种地方。
“嗯。”许君君点头,声音更低了,“而且,他整个人状态不对。以前虽然也怨天尤人,但还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儿。现在……我给他拿药的时候,他桌上摊着本外文书,我瞥了一眼,像是俄文书。”
“俄文?”舒染很诧异,连队里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看外文书,还是俄文。
“染染,”许君君抓住舒染的胳膊,手指有些凉,“我总觉得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上次他试探秀兰,没得逞。现在秀兰跟着咱们忙小小卫生员的事,心思也活泛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他唬住。我总觉得他憋着坏呢。”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王大姐和李秀兰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李秀兰端着个簸箕进来,里面是些晾干的药用布条,需要整理。
“舒老师,君君姐。”李秀兰脸上带着干活后的红润,眼神清亮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怯懦的样子。
“秀兰,正好,”许君君看似随意地问,“你最近去副业队,周技术员还常去吗?”
李秀兰整理布条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听翠花姐说,他好像跟连里请了假,说腰伤犯了,要静养。”
“秀兰,”舒染拉住李秀兰的手,语气严肃,“以后如果周技术员再找你,无论说什么,送什么东西,你都不要单独跟他相处,立刻告诉我或者君君姐,实在不行就往人多的地方跑,知道吗?”
李秀兰看着舒染和许君君凝重的脸色,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点点头:“嗯,我记住了。”
夜里,舒染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周文彬的影子在她脑海里盘旋。一个被时代抛到边疆的理想幻灭者,一个有海外关系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迫切想逃离这里的人。他为他的回城之路还会做什么打算?
接下来的几天,舒染一边应对着课堂上的文化冲突,尽量用更直观的方式教学,鼓励阿迪力带领巴彦和赛达尔,一边暗中留意着周文彬的动向。他果然深居简出,连食堂都很少去。
这天,许君君找到舒染,把她拉到一边:“染染,我……我可能知道周文彬那个针眼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我……我前两天去上面,偷偷翻了他的医疗记录档案。”许君君显然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他档案里记载,他患有严重的遗传性哮喘,需要定期注射一种特制的舒缓剂。这种药,国内很少,我记得他有一次抱怨过,说他父母以前从国外给他寄过这种药,但后来联系就断了……”
“国外寄药?”舒染很惊讶。
“嗯。”许君君点头,“而且,档案里还提到,他因为家庭背景才支援边疆分到农科所,又因为一些问题,被塞到咱们连队蹲点指导,说是指导,其实你懂的。他住的单间,不是优待,是因为他这病有时晚上发作会影响别人……”
原来如此。
一个被抛弃的、身患隐疾、心怀怨愤、走投无路的人形象,骤然清晰起来。父母在国外,断了的药……
“那他上次的针眼?”舒染疑惑地看向许君君。
许君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舒染想了想说:“我回去和秀兰说一下,咱们还是要提高警惕。”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舒染正在教室批改孩子们用石笔写在废报表上的作业,阿迪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慌。
“舒老师!不好了!巴彦……巴彦和赛达尔……跟人打起来了!在……在连部后面的草垛那边!”
舒染心里一惊,扔下笔就跟着阿迪力跑出去。
草垛旁,场面一片混乱。巴彦和赛达尔像两只被激怒的小豹子,正和连队里两个平时比较顽劣的大孩子扭打在一起,嘴里用民语愤怒地喊着什么。周围几个孩子在围观起哄。
“住手!”舒染厉声喝道,冲上前去分开他们。
巴彦眼睛通红,脸上有一道抓痕,赛达尔的袍子被扯破了。对面两个大孩子也没占到便宜,一个捂着肚子,一个头发乱得像草窝。
“怎么回事?!”舒染语气严厉,带着点雷厉风行的意味。
一个围观的小孩子七嘴八舌地解释。原来,这两个大孩子学了几句歪歌,嘲笑巴彦和赛达尔是“牧羊羔子”、“身上有膻味”、“听不懂人话”,还抢了赛达尔口袋里一块磨光滑了打算做炭笔的白色小石头。
语言不通加剧了误解,嘲笑变成了推搡,推搡又点燃了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变成了拳头。
舒染看着巴彦和赛达尔倔强又委屈的眼神,看着他们紧紧攥着的白色小石头,心里又酸又胀。
她严厉地批评了那两个挑衅的大孩子,责令他们道歉,并吓唬他们说上报陈干事,建议狠狠惩罚他们。
那几个大孩子一听腿都软了,连忙再次道歉,还说下次来带好吃的来弥补亏欠。
在阿迪力的翻译下,巴彦和赛达尔这才没那么生气了,嘴巴里嘟囔着舒染曾经教的话:“没关系。”
舒染带着巴彦和赛达尔回到卫生室处理伤口时,心情异常沉重。文化融合的艰难,像一座大山压在心上。
许君君一边给巴彦涂红药水,一边叹气:“这俩孩子,心里憋着火呢。今天这事,怕是还没完。”
正说着,陈远疆的身影出现在卫生室门口。他显然是听说了打架的事过来的。
他目光扫过巴彦和赛达尔脸上的伤,没什么表情,只是对许君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舒染:“舒老师,情况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扫盲任务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维护民族团结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他没有过多安慰,也没有指责谁,只是表明了一个态度:这事,组织上管了。
说完,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卫生室。
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昨天打架的那两个大孩子——树根和狗娃,耷拉着脑袋,被他们的父母一左一右地拎着,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树根爹嗓门大,此刻却压得低低的,带着不好意思:“舒老师,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