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在田里正忙,三天前统领衙门派了人下来巡田, 五爷刚忙完这事。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马上就能过来。”
旗地分给各个佐领, 有些会经营的整个佐领下的旗人都跟着得益,有些不会经营的年年亏损年年没钱, 过得要卖旗地的也不是没有。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每旗内的统领衙门每年都得派人下来看看情况, 要是有不对劲的就往上报到本旗内的都统跟前去。
沈婉晴也是临时起意, 没想到还正好跟都统衙门的人撞上了, 人家怕不是觉得自己就是故意蹭着统领衙门的人来的, 怪不得连个真正能说了算的人都见不着。
“什么叫应该快来了,珊华我不跟你斗嘴皮子,你赶紧去把小五爷给请来, 他今儿忙明儿忙,难不成以后都忙得不见大奶奶了?”
管着公中田地、林场和牧场的管事大多不是谁家的奴才,基本上都是佐领内的人家挑选出来的, 平时他们也不会一直待在城外这些庄子上, 都是农忙的时候过来看着。
阿克墩一家子在佐领内威望高关系也处得好, 戴佳氏说话还是有用。这个叫珊华的也是族里的小辈儿,从小身体不好每次佐领里挑马甲、步甲都选不上, 就找人谋了这么个差事先干着, 总比待在家里一分钱不挣的强。
戴佳氏平时为人热情又爽利, 见她隐约来了真脾气珊华不敢再推脱,转身走远去找人,没多会儿就领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汉子过来。
来人就是戴佳氏嘴里的小五爷, 年纪不大论辈分跟帅颜保是一辈儿人,族里那些族老毕竟年纪大了,许多杂事俗务就都归了这个小五爷在管。
三十郎当岁的汉子长得又高又壮,走到跟前来说话感觉都带着共振,沈婉晴觉得听他说话自己脑瓜子都嗡嗡的。
人家不跟沈婉晴客气,见了人先把这个据说把赫舍里家差点翻了个个儿的大奶奶打量了一通,随即开门见山问到:“大奶奶要花银子买自己家的鸡?”
“不止鸡,其他家禽小菜都可以,这事怎么这么快连小五爷都知道了。”
“公中的地和你家的连着,昨儿个晚上庄头儿又是杀鸡又炖鹅的还专门到我这边换了两坛子好酒过去,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乍一听沈婉晴这个主意小五叔也从诧异,哪有主子花银子从佃户和管事手里买自家田庄里东西的道理,这不是挑唆别人家的佃户跟主子闹事。
但看着晚上跟自己嘀咕了一晚上,一直在说真要是这样,那以后佐领家佃户的日子就好过了的媳妇儿,半夜起来撒尿的人突然就想通了。
这不是花钱买自己的东西,沈氏这个新大奶奶是在拉拢人心给自己造势,人家跟别的当家主母不一样,人家都是从内宅后院下手,这位把后宅内折腾一溜够,反而是先把手伸到庄子上来了。
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沈婉晴的用意,小五爷反而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稀奇。主子施恩笼络人心花点银子怎么了,她都从西院把管家权给夺了回来,以后整个赫舍里家都是她当家,她愿意花这个冤枉钱,外人谁都管不着。
“你们那边的佃户怎么弄族里不插手,不过这事其他家和公中不掺和,到时候庄头收鸡收鸭的时候别收到公中来,乱了公中这些佃户的心,大奶奶到时候不好交代。”
“那肯定的,公中的产出向来都有专门的人来收,都是多少年的老例了哪能说坏了规矩就坏了规矩,真这么弄我成什么了。”
“再说我家的佃户就这么些,刨去一年到头自己留下吃的能送到府里去的也不多,够自己家吃就行了。公中的人多,真要是都替我养鸡鸭羊我也吃不过来啊。公中的产出有该去的地方,我当然不好问东问西惹人不喜欢。”
没等小五爷说什么,沈婉晴就先发制人把要说的话都给说了。乍一听是她通情达理没打算做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细一想简直是字字句句都阴阳怪气,噎得人心肝儿都疼。
小五爷能不知道公中的产出是贱卖出去了?他能不知道这里外里的差价都进了哪几家的口袋?这沈氏是循规蹈矩吗,人家是看破了族里这点儿破烂事不惜的管,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才压根不碰。
“方才听珊华说小五爷正忙,我们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出门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底就往戴佳嫂子的庄子上去,您忙您的,这个时节天大地大都不如地里的活儿要紧。”
小五爷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落在沈婉晴眼里只觉得好笑,这次出来能播下一颗种子就足够了,想要真正成为苍天大树能撬动既得利益群体的那一天还早得很。
亦或许这些人个个都食古不化,就算有更好的日子不惦记,就愿意一姓一族抱在一起,几家族老吃肉其他人捡肉渣吃也不是不可能。
沈婉晴不着急,毕竟他们垂垂老矣自己还年轻,该担心该焦虑的是他们不是自己,自己多的是时间慢慢等。
沈婉晴说走就是真的走,旗地匆匆看过一眼,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人就走了。
至于得着消息下半晌才赶过来的林场和牧场的管事,在听小五爷说了沈氏在赫舍里家定的新规矩之后,都面面相觑不说话。
毕竟这些管事又不都是几个族老家的,谁不知道那几家把着公中的地吃得脑满肠肥,谁又不想也过一过那样的日子呢。
石子扔在湖面泛起涟漪,石子沉到湖底湖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石子入了湖就不可能真的当做不存在,只不过沈婉晴抛出去的石子到底入了谁的心,就不好说了。
从自家的田庄到阿克墩家的田庄,沈婉晴真正开眼见识了一回满洲管家奶奶的威严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戴佳氏是能跟阿克墩打得有来有回的主儿,她家的庄头见着戴佳氏就像老鼠见了猫,都用不着戴佳氏问什么,就主动把所有账目明细摆出来,连库房都连夜收拾了一遍,只等着戴佳氏去看。
那殷勤劲儿看得沈婉晴心中忍不住连连感慨,到底是生来就要一辈子扑在‘打理家业’这件事上的掌家奶奶,跟自己不一样。
自己是靠着先进那么多的知识和多少年电视儿童的浸淫,把学杂了的知识都揉巴揉巴攒到一起才跌跌撞撞走过来。人家这是什么,这才是真正的铁血手腕,牛气得很。
沈婉晴夸人的时候从来不吝啬,也从来不背着人夸。戴佳氏听着沈婉晴换着花样夸人的话脸都红了,本来打算还要独自多在庄子上待一天的人,次日一早就主动说要陪沈婉晴一起回来去巡铺子。
“你家有个粮油铺子跟我家的酱园子正好挨着,我家有两个做酱菜特好的师傅,你还能带些酱菜回去。”
“我知道那家,我院子里的丫鬟老让门房上的小子出去买糖蒜和酱黄瓜,没想到是嫂子家里的生意。我不跟嫂子客气,糖蒜、酱黄瓜和酱豆腐都得一样给我来上一大碗。”
在京城开铺子,要么就往死了卷高雅卷稀缺性,最好全京城吃这口饭的就你这一家,不管卖什么卖得有多贵照样能赚得盆满钵满。
相对应的就是身后一定要站着大靠山,要不然哪天得罪了人或是惹了别人嫉妒,一定会很快死无葬身之地。
好比眼下的广源行,全京城谁家的钱庄都不如他家荤素不忌大小通吃。现在出了事别的几个钱庄票号都得了准信儿,把外头放的印子钱本钱拿回来,别逼出人命以后别碰这事,老老实实待上几年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有广源行不光倾家荡产都捞不出人来,这几日还听说连背后的靠山都折了进去。
广源行背后最大的股东是宗室里的一个贝勒,前儿个被康熙叫到宫里去臭骂了一顿,贝勒这个爵位能不能保住不好说,听说万岁爷已经起了从他们家另一支挑人来袭爵的心思。
要是没了爵位,这一支就从贝勒成了闲散宗室,要不了多少年子孙后代就查无此人了。
这一招太诛心,比把广源行的老板一家子拉到菜市口杀得人头滚滚,更让上面那些宗亲勋贵害怕。在他们心里夺了他们的爵位,可比要了他们的命更绝望。
沈婉晴找不着那么硬的靠山也不想出那么大的风头,家里这几个铺子就得尽量往下沉。什么买卖跟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有关,就做什么生意。
米店油店、杂货铺子、成衣铺子,供人歇脚的茶水铺子、再有就是酱园、南边来的干货海鲜行、辽东的皮料山货铺,都是一条街上开个一两家都能活下去的买卖。
戴佳氏弄了个酱园,她手里肯定有拿着各种酱菜方子的老师傅。赫舍里家没这些方子,这些年就一直弄了个杂货铺子让家里的掌柜守着。
本想着两家紧挨着隔壁开铺子,戴佳氏的酱园生意这么好,赫舍里家的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儿去。
谁知到了地方一下马车,酱园子的生意好得掌柜和伙计都忙得脚不沾地,热闹得跟后世的菜市场一样。再看看自己这边的杂货铺,说是门可罗雀都太客气了。
这大白天的,好好一个门头周正的铺子从外边往里头看竟然是黑漆漆的,走近了再看才发现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确实靠着个守店的人。
这种铺子里的柜台都高,躺椅又几乎放平了,从外面看是绝对不知道这个铺子里还有人。非得走到柜台跟前了踮起脚往里看,这才能找着人。
不过也不妨事,走进杂货店一看到处的灰扑扑的,店里的东西也是时兴的少陈旧的多。虽然都是没用过的新东西,但沈婉晴要是顾客就绝对不会掏钱买这些垃圾回去,有没有人守店也就这么回事。
沈婉晴不生气,毕竟这铺子之前也没在自己手上,烂成什么样跟自己没关系。
她只是突然反应过来戴佳氏究竟为什么这么殷勤的跟过来,她家酱菜铺子就在隔壁,赫舍里家这个杂货铺是个什么鬼样子她能不知道?她这就是专门来看笑话的。
沈婉晴没好气地抬手在戴佳氏胳膊上拍了一下,戴佳氏则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怪她非要来看这个热闹,实在是两次跟沈婉晴打交道她都觉得这沈氏太厉害。
越是这种厉害人,她就越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铺子和掌柜。看能干人做这种人不算看人笑话,她自然也不怕沈婉晴生气。
掌柜的听见动静才把盖在脸上的书拿下来,背着光一时间没看清是谁,等站起来了看清楚两人之中的戴佳氏,这才赶紧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请安。
“我就是个客,房掌柜不用跟我客气。这是你家大奶奶,还没见过吧。都到你铺子里来了还寻不见你的人,多少有点不像话了啊。”
“奴才给大奶奶请安,前几天府里常顺来了一趟,跟奴才说大奶奶昨儿会来,没曾想昨儿等了一天没等着,奴才就以为大奶奶不来了。”
“然后就被我抓了个正着,房掌柜这会儿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我就是故意的,故意来抓你个措手不及。”
“不敢不敢,奴才就是……”
“别不敢了,就是故意打你个措手不及。”
沈婉晴毫不避忌自己决定跟着戴佳氏去她家庄子上多住一晚没告诉城里铺子里的人,确实就是想看看自己迟来一天他们什么反应。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看你也没打算收拾铺子,我昨天来还是今天来区别不大。”
现在看到了,这个房掌柜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嘴上一口一个奴才的,其实压根多一点活儿都不愿意干。
“大奶奶说笑了。”
“没跟你说笑,这样吧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说假话就行,你回答什么我都不怪罪你。”
房良知道今儿是糊弄不过去了,也就懒得再多费口舌。见这个新大奶奶这么说,他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你一年往府里交二百两银子,这么个铺子你一年到头天天守着,除了府里给的月钱,你一年还能得多少。”
“好的时候三五十两,去年生意越发不好,拢共也就拿了一二十两。”
当掌柜的要说一点儿不从柜上拿钱那是屁话,这么个没生意的铺子他自己平均每年落袋三十两上下,确实不算多。
“给这铺子里供货的是谁家商队,这种废品都放在铺子里糊弄人,房掌柜自己看着不恶心?”
“供货的是二太太跟前画眉姑娘的外公,自从二太太管家起,奴才就只能从画眉的外公手里拿货。”
“这我就明白了。铺子里的东西再烂二太太已经过了一遍手,年底交到府里去的银子再少,反正这铺子又不是西院的,她能拿二百两就二百两,她又不嫌少。”
话说得忒直接,听得戴佳氏把头扭到一旁恨不得自己没听见。这个沈氏太虎了,什么话都敢往外捅啊。自己干嘛跟过来看这个热闹,这下好了吧。
“这两天你把铺子里收拾一下,把账本收好,这个铺子就不用开了。”
“大奶奶,那奴才干什么去。”
“你读过书吗。”
“读过两年,算是认字。”
刚才房良睡觉的时候脸上就盖在一本杂书,在这种铺子里混日子的掌柜,要不是真的喜欢看书才不会拿这个装样子,就算只是杂书也可以了。
“你先回东院书房待几个月,一来熟悉熟悉东院的人和我办事的习惯,二来就当给你放个假,这几年在这杂货铺里待难受了吧。”
不是说守着这么个生意不好的铺子就是偷懒,有时候人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更难受。
沈婉晴得先让他恢复正常顺便再看看他是不是能用,要是能用到时候该怎么用就怎么用,要是不能用到时候再想地方安排。
“奴才谢大奶奶提携。”一直态度都不怎么热络的房良,听沈婉晴说安排自己去东院书房,话里甚至还有以后还得用自己的意思,终于真心实意殷勤了些。
“铺子里还有个人,是这几年一直在铺子里干活的伙计。他不是咱们家的人,是奴才从外头请的。”
“他要愿意给咱们家当差你就带上,不过他暂时不能进二门内。把他放在门房上待着,先把家里进进出出的人给认全乎,你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行、行,都听大奶奶的安排。”
房良以前娶过妻子,但成亲不到两年媳妇儿就病死了。这几年房良没再续娶,现在铺子里的伙计他带在身边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不带走怎么放心。
“他人呢,怎么没见着。”
“买菜去了,中午我们都是自己做饭。”
得,人家生意做得不好但日子过得不错,沈婉晴颇有些哭笑不得,心里还安慰自己这样也行,至少没耽误过日子。
安排好了这家杂货店,本来还要再去下一家,还没出门常顺就气喘吁吁寻了来。
她看着急匆匆从家里找来的常顺,随手把一直没动过的茶盏递给他,“喝了水慢慢说,什么天大的喜事都砸到我们头上来就跑不了,你着急什么。”
“大奶奶,真是天大的好事。”常顺一口气把茶喝了个干净,“大爷立了功,太子爷送了赏赐到家里,您快回去看看吧。”
第58章
“大奶奶快回去瞧瞧, 咱们佐领下可好些年没得宫里的赏了,我也跟着去沾沾喜气。”
知道发生了什么戴佳氏先抚掌大笑,不让丫鬟再去隔壁弄什么酱菜一起带着走, 这种小事什么时候弄不成。今天最重要的就一件事,跟着沈大奶奶回去看看毓庆宫到底赏了什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