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孙营看着眼前这曲直分明的晚生,心中难免无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在晚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热血。
季恒道:“抗击匈奴,死的是穷人家的孩子,花的是穷人家的赋税,他们不劳苦功高?班越掌北军,被封为梁王,每次打完仗,陛下赏赐的黄金更是不计其数,这封赏已经到顶了。他们还要假公济私,假借生意之名,把手伸进国库。”
这些人,早已不再是蛀虫,而成了豺狼虎豹,早晚把国库吃空不可!
孙营给自己添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继续。”
季恒道:“昭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战场局势扭转,但因连年征战,国库也早已亏空。”
“每年秋季,匈奴一膘肥马壮,便不会安分。为了应对战事,今年秋税,朝廷难免还要加征。再让世家这么吃下去,民怨四起,等哪日对匈作战再失利,早晚要重演大苍末年!”
何况如今,陛下龙体抱恙。
有陛下震慑,这些世家尚且如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陛下驾崩,皇太子登基,这昭国,恐怕便要成了这些人的饕餮盛宴。
孙营道:“但公子说的这些,也只是推测,我不能为了推测,带着整个盟会冒险。”
季恒道:“若是没了陛下,这些世家又会是什么表现,咱们‘拭目以待’便是。”又道,“我也想问问孙大人,尚同会如此一个一个地刺杀豪强,又准备杀到什么时候?世家不除,这些依附于世家之下的豪强又杀得完吗?”
孙营呼了一口气,气息有些粗重不稳。
尚同会的理想,是创建一个不需要尚同会的世界。介时,他们愿归隐山野,渔教耕读,回归各自平凡的生活。
可这些年,世家豪强的确以可怕的速度壮大了起来,百姓的日子则越发艰难。一场天灾,便要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沦为佃户或奴隶。
百姓辛勤耕织、骨瘦如柴,世家却坐享其成,吃得盆满钵满。
孙营道:“那公子以为又当如何?”
季恒心道,还能如何?
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只要陛下不废立太子,班家便倒不了。
哪怕班越本人尚有良知,他如此包庇亲族,任其做大,早晚有一日也要遭到这些豺狼们的反噬,那何不改换天地?
扶立新帝,吊民伐罪,立一个不代表世家,而能代表万千百姓的人做皇帝。
抓住了时机,一场快准稳的政变便能扭转局面。
抓不住,便只能看着大昭一步步地沦为大苍,匈奴入侵、农民起义、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季恒饮了一口茶,却还是藏住了底牌,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我与尚同会的理想是一致的。兴许我们之间也能探讨、合作一二。”
墨家大概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真正代表底层百姓的学派,这也与季恒所受的教育不谋而合。
尚同会成员囊括了五行八作,他们不仅是一个暗杀组织,更是个情报组织,掌握着三教九流、不同地界、不同阶层的人脉和信息,这也是季恒想与尚同会深度合作的原因之一。
而孙营垂下了头。
关于此事,他们盟会成员也已经做过探讨,得出的结论是,不愿卷入朝堂纠纷。
一个是江湖之远,一个是庙堂之高,还是不应搅合在一块儿。
季恒知道孙营为难,这决定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便循循善诱道:“没关系,孙大人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不过尚同会近来风头太盛,又沾着前朝太子……听闻陛下正四处悬赏通缉,想必尚同会也正在图谋生存。若是到我们齐国来,我倒是能庇护一二。”
听到这儿,孙营又叹了一口气。
最近他们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掌门所在仙山,山脚下出现了可疑之人,虽已被他们给捉了,但只怕早已暴露了位置。
眼下掌门已下山游历,避避风头,但长久之计,还是要另寻一座仙山扎根才是。
若是迁到齐国来,的确能得公子庇护,可如此一来,尚同会便只能和公子绑死在一块儿了。
孙营瞥了季恒一眼,顿了顿,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再和大家谈谈……”又道,“方才公子说有件事需要盟会帮忙,也不知是什么事?若不是什么大事,我倒也能做主。”
季恒道:“其实一共有两件事,一件同尚同会相关,一件则与学宫相关。前者倒不是什么大事。”
——
十日后,尚阳尚公子从燕地走私来的两百匹匈奴马,便在入齐国途中,被一伙“山匪”给劫了。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马儿受了惊,四处奔逃,跑的跑,被抢的被抢,最终只剩十二匹送到了尚阳手中。
而这样的走私生意,自然是不“包邮”的,运马的都是尚阳自己的商队,损失都要本人承担。从马的品相上来看,这二百匹马,不能说是两百辆法拉利,也可以说是两百台奔驰E,实在损失惨重。
尚阳气坏了,连夜闯入了齐王宫问齐王要一个说法,这匪不剿,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齐王一听也十分重视,再怎么说,尚家也是姜家亲家的亲家不是?
皇后的亲表弟遭遇了这种事,哪个官府有敢坐视不理?
齐王隔日紧急召开了廷议,提出要剿匪。
剿匪与其他事项不同,总不能上报长安,等匪徒都跑光了再去剿,提议要先斩后奏。
而申屠景在齐国,本就有意扒着尚家,对这决议更是举双手双脚同意。
齐王便当机立断,亲自挂帅,带兵剿匪。
十九日后,一封急报递到了天子案头。
入秋后,天子又病了一场,下了朝便躺在床帐内休养,奏疏也只能口头处理。
季俨陪在天子身侧,看着天子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和周身散发的病气,也难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了担忧。
福满坐在书案前,从木匣子里取出竹简,敲开了封泥,把奏报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道:“这一封是齐国国相递来的,说的还是齐王剿匪的事儿。”
他们前日也收到齐王奏报,说尚公子的马在押运途中遭匪帮劫掠,齐国不日将动兵剿匪,陛下也已经准了。
申屠景所用的驿站渠道与齐王不同,送到长安更快些,于是前日刚说要剿,今日便已收到了结果。
福满两手捧着竹简,说道:“申屠景说,此次剿匪是齐王亲自上阵,纪无畏老将军和齐国中尉梁广源,两人在左右护法,一共动用了精锐部队五千人,把那虎头山上的匪帮打得是落花流水!”
“咱们这小齐王还玩儿性大发,把那几个匪首的首级给割了下来,用长杆挂在了路边示众,以示威慑,把路人都吓个半死!”
“纪无畏,梁广源?”季俨坐在床帐内,一脸狐疑道,“剿个匪,用得着这两人都齐齐上阵吗?他们可都是姜洵的师父,倒像是借此机会在锻炼这小子……”
只是眼下陛下龙体抱恙,草原上又传来异动,这件事便也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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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姜洵在济北郡清理战场, 审讯被活捉的匪徒,叫人供出逃匿的同伙又花费了些时间,回到了临淄郡时, 只见青冥山上漫山遍野的枫叶都已经红了。
姜洵跟随纪无畏、梁广源两位师父, 带领军队行至马场附近, 便下令原地修整。
大家纷纷停下,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姜洵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马场,以及更远处的扶光岩,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回身说道:“二位师父,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太乏,得去马场松松筋骨!剩余路途, 便有劳二位师父带队了。吴苑, 跟我走。”说着, “驾—!”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向反方向而去。
“哎?”梁广源伸手要拦,姜洵却已远去。
吴苑紧随其后,向二位师父行了一礼,便也跟了上去。
梁广源一头雾水, 看向了身侧的纪无畏, 两人一个头发斑白、一个正值壮年,这些年一块儿教导殿下, 早成了忘年之交。
梁广源道:“去三天,来三天,在路上跑了整整六天了, 我这屁股都快磨破了,殿下还要到马场上去松松筋骨,这对吗?”
纪无畏倒是莫名想起一些陈年往事,说道:“你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去后都干了什么?”
梁广源道:“自然是回家报平安,拜见爹娘、祭祀祖宗了!”
纪无畏回忆道:“我当年跟着高祖打匈奴,立了大功,回长安第一件事——没进家门,而是直接到极乐坊找了我的相好。”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怀念,“当年年轻,一腔热血,打了胜仗特别澎湃,干什么都有劲儿,跟她在极乐坊待了三天三夜没出门。”
梁广源:“?”
“总之啊,”纪无畏捋了把斑白的短胡子,感叹道,“年轻人的事儿咱少管。”
——
林间小院,夜幕将至。
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幽鸣,屋子里的烛火随清风摇曳。
季恒抱着双膝坐在浴桶内,玉白的手臂环抱着膝盖,身子前倾,后背上的脊椎骨便更加明显,像一串珠子般凸了出来,直至没入了亵裤腰线。他目光望着虚妄,氤氲水雾蒸得他面颊潮红,嘴巴又“呼—”地叹了一口气。
来福走了进来,问道:“公子,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季恒道:“不用了。”
来福又道:“那公子洗好了叫我。”
季恒说道:“把换洗衣物搁这儿,你先出去吧。”
来福应了声“喏”,在屏风后蹲下,把放着衣物的托盘推了过来,目光并不乱看,放好后便出去了。
季恒才洗了头发,眼下仍湿漉漉的,用深蓝色丝绳半绑在后面,夜风一吹便有些着凉,脑袋发热发胀,像是要发烧的迹象。
他知道不该在晚上洗头发的,头发不好干,奈何白天太忙,忙着忙着便错过了时辰。
他也知道自己该起身了,把头发擦干,喝了汤药便早些休息。只是眼下身子又很沉,沉得动弹不得,还在这快要凉掉的浴汤里汲取那最后一丝的温暖。
他头脑昏昏沉沉,快要昏睡过去……又想起前日,姜洵从济北递来的捷报,说他们即将开拔返回临淄,想着,姜洵也快回来了……
再然后,他便听到了马蹄声。
“策—”“策—”的声音响彻在林间。
季恒开始发烧了,浑身酸软脱力,想叫来福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眼下一切是梦魇还是现实,只在半昏半醒间,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在向自己缓缓靠近。
他右手松松握拳,在浴桶壁上敲了敲,却又软绵绵地发不出什么动静。
“笃—笃—”
“笃—笃—”
他手臂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到了如释重负,他本就命比纸薄,就这样如一缕烟般消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紧跟着,“哗啦—”一声。
季恒像一条漂在水面的布帛,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