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苑听了有些触动,说道:“表姑不在,日子的确难过了一些,但这几年,殿下也很照顾我,时常把自己用度赏给我……”说着,又把钱推回去,“真的不用了,公子。我给殿下做陪射,吃穿用度宫中都有供应,每月也有例钱的。”
例钱有多少,季恒心里也有数。
姜洵的陪射、伴读,一应都是世家子弟,说白了,那每月例钱也就够他们一顿饭钱。
吴苑同他们打交道,想必也有许多难处。
季恒不容拒绝道:“那便存着,总有能用上钱的地方。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和殿下讲,知道吗?”
吴苑知道公子这样讲,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也是有顾虑,怕有人在他困难时趁虚而入,花钱收买了他。
两年前,公子便发现殿下身边有国相耳目,揪不出是谁,便把华阳殿郎卫、宫人都换了一批。
国相没了耳目,那段时间,便四处收买殿下的身边人,想收买些能近身的、不那么容易被调走的。
这样的人选也不多,便也曾有人暗示过他。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身边人挨个试了一遍。给可疑之人放出假消息,看国相会不会有相应动作,很快便有两人露出了马脚。
如今殿下仍把那二人留在身边,但有要紧事都避着他们,只时不时喂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假消息给他们。若是除掉这二人,国相便又要布局,到时抓不出是谁,反而更不好掌控。
吴苑想了想,还是收了这钱,说道:“多谢公子。我若有难处,我也一定会同殿下、公子说的。”
季恒道:“好,时辰不早,你快去吧。”
“喏。”
吴苑出门时,恰好碰见左廷玉迎面进门,他便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廷玉叔。”
左廷玉“哎”了声,只是又有些莫名。他之前时常到马场给他们上课,自然是认识吴苑的,只是吴苑怎么过来了?
季恒起身相送,解释道:“殿下看咱们这儿条件艰苦,叫吴苑给咱们送点东西。”说着,回身看向竹席,说道,“你先坐。”
左廷玉“哦”了声,便走过去坐下。
季恒把吴苑送到门前,这才回来,在左廷玉对面坐下了,说道:“我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去办,汤谷你认得吧?”
左廷玉道:“自然。”
季恒道:“汤谷是吴王的老客户,往年都从吴王那里拿货,一年的需求量大概在十万石左右。现在,吴王把这生意送给我们了,我想派你去谈。”
左廷玉吃惊不小,说道:“十万石。”
“对,十万石。”
这两年,入场做食盐生意之人不少,季恒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盐场改良了技术,所产食盐性价比非常高,这两年借着这个,也悄悄撬走了吴王一些小客户。
不是他想撬人家客户,只是同处一个行业没办法,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那生意干脆就不要做了。
这些事,他料想吴王也是知道的,但看他们是晚辈,齐国又太穷,便也没跟他们计较。
吴王这两年生意应该也不好做,去年还下令减产。
季恒道:“不过吴王财大气粗,也有些懒得在这上头费太多心思。吴王有铜矿,食盐生意再赚,也要排到第二位。”
“总之既已送了我们,”季恒拿起一罐香粉,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了,说道,“我们便要稳稳接住。你带邢管事、何管事去和汤老板接洽,先报价二百六十钱一石。”
左廷玉也不是第一次去谈生意了,应道:“明白。”
季恒道:“汤老板若要压价,你便同他周旋,把样品拿给他看。都是盐商,他心里应当有数,咱们的价格已经比吴王要低一些了,遑论质量还更好。他若执意要压,那么我的底线是二百五十钱一石,剩下的你来把握。”
左廷玉道:“明白,有数了。”
季恒道:“我明日备两份厚礼,等到了广陵不要声张,悄悄给郎大人递一份拜帖。见了他,把一份送给他,另一份则托他转交给吴王,也算聊表谢意。”
吴王缺不缺是一回事,他心意有没有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份礼送出去,双方便也算正式结盟了。
左廷玉道:“明白。”
季恒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他沉思片刻,说道,“哦对,我明日要回临淄一趟。明日学宫休沐,我到孙祭酒家中拜访。这几日,雨潇会送几个身手好,会驾车的人过来,在此之前,还是要请你帮我驾一下车。”
“没问题。”
季恒道:“就这些了。”
左廷玉起身离开。
日头有些偏西了,庭院像是笼罩在一片暖黄色滤镜之下。
自从搬到这小院,季恒心底便格外平静。
屏门开敞,季恒坐在小案前看了会儿院子,回过头,见案几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罐子,正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争奇斗艳一般,便挨个拿起来嗅了嗅。
他选出一罐,用小铜勺一勺勺地舀入香炉,又取出篆模,褐色香粉便在雪白的香道灰上落成了一朵祥云模样。
季恒点了香,扣上盖子。
青铜香炉内,烟雾袅袅地升了上来。
好香。
——
隔日一早,季恒便下了山。
昨日左雨潇下山时,季恒已经让左雨潇递过拜帖。季恒乘普通马车,从孙府脚门低调入内,被孙府家仆请进了前堂时,孙祭酒已经在里头等候。
孙祭酒为人师表,站在堂内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说道:“公子。”
季恒入内,也郑重地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孙祭酒,许久不见。”
孙营道:“请。”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案几上已备好了茶点。
季恒环顾四周,问道:“此处方便谈话吗?”
孙府仆人早已清退,只有左廷玉守在门前。孙营知道左廷玉、左雨潇是季恒的左膀右臂,季恒谈事也不太避着他们,便应道:“方便,公子请讲。”
季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浓郁的茶汤倒入耳杯,激起了袅袅白雾。
他放下茶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请尚同会帮个忙。”
听了这话,孙营有些捏了把汗。
他昨日收到拜帖,得知公子要来,便知道八成与尚同会有关。
公子那冶铁作坊最近在做什么,他也已有所耳闻了。
孙营不知公子今日所求之事为何,但他是尚同会城主,首先要对尚同会成员负责,不想再卷入过多,便道:“公子既已开口,我便也有话直说了。”
季恒缓声道:“请讲。”
孙营道:“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公子是何人,我孙营自然清楚。你我都是为民做事之人,但公子是官,我们是侠,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我们之间不该再有更多牵扯,否则盟会成员也不会同意的!帮公子锻造器械的事,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侠者,最讲道义,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帮我们放走了重要成员,礼尚往来,我们也帮公子锻造了器械,从此两清,这是我们盟会的态度。除开盟会,我想我们之间倒是能做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个人帮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季恒并不言语,只等孙祭酒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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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他知道孙营会是这态度, 尚同会工匠正帮他锻造兵器,孙营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猜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旦被拖下水, 行差踏错, 孙营、尚同会乃至孙营全族, 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又有谁会甘愿被卷入进来?
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同盟最为坚固,要么便是怀抱矢志不渝的共同理想, 要么,便是彼此捏着要害,这要害能让双方都灰飞烟灭。
他和孙大人本可以是第一种。
但很遗憾,如今却只能发展为后者。
“孙大人,”季恒饮了一口热茶, 说道, “你我各自捏了对方那么大一个把柄, 爆出来了,便是被夷全族的罪过。”
这话中带着威胁,孙营从来只当季恒是一个温润如玉,又体恤百姓的世家公子,此时再看季恒, 竟已是正邪难辨, 说道:“季恒,你究竟是变了, 还是本就如此?”
季恒道:“孙大人,我并没有变,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若要为国为民, 首先便要图谋自身的生存,否则便是给邪恶之人让路。”
他说着,感到浑身恶寒,寒到身体微微发颤。
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问道:“不知对于天子、皇太子及以班家为代表的外戚、世家、豪强,孙大人如何看待?”
孙营清了清嗓,说道:“孙某不敢妄议朝廷!”
“孙大人不敢妄议,那便让晚生来妄议妄议。”季恒道,“陛下南征北战,对南开疆辟土,对北,也彻底扭转了被动挨打,打不过便和亲赔款的局面,的确居功至伟。”
“但陛下重用班越,甚至是依赖班越。”
因为班越能打,且足够可信。
他是皇太子的外祖,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陛下皇位稳固,等百年之后再顺利传位给皇太子。
“班将军此人,”季恒想了想,说道,“于陛下而言,的确也劳苦功高。在陛下夺嫡时,班将军便坚定地站在了陛下身后,后抗击匈奴,又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又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重用自己的母族妻族,是几大世家的靠山。朝廷每打一次仗,这几大世家便能打发一笔战争财。”
皇后的表弟尚阳,便是给朝廷供应军需药品发的家。
这笔生意已经被尚家垄断,尚家报价多少,朝廷那边也都能通过,根本是明晃晃把手伸进了国库里掏钱。
其他商人想分一杯羹,那简直是笑话。
季恒道:“药品、军服、粮草、军备,官仓供应不及,朝廷便要向商人采买,这其中又暗含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不必我多说。”
“而对于这些事,劾奏再多,陛下也无法彻查。因为这几大世家以班家为中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彻查下去,互相攀咬,恐怕整个班家都要倒台!”
“而班家是陛下权力的基石,班家一倒,陛下的根基也要动摇,更遑论太子。陛下比任何人都担心班家倒下。”
“你说的这些,”孙营沉声道,“我也略知一二。”
他年轻时也曾痛恨这世界的灰色地带,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但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接受了。
孙营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匈奴大敌当前,我们需要一个常胜将军,哪怕他私德败坏。且据我所知,班将军并未中饱私囊,他只是为自己的族人提供了庇护。既然立了大功,谋求些私利,孙某以为……把握好度便好。”
季恒饮了一口茶,笃定道:“孙大人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