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那半年后,叔父病逝。
当时季恒已有了积蓄,便把钱赔付给了季俨。
季俨料理完叔父的丧事,又来齐王宫找过他。
当时的季恒已“贵为”齐王的“托孤大臣”,大家都知道齐国的事他能说上话。
那日季俨哭了,说自己受够了在族中受人冷眼的日子,说想出人头地,求季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齐国做个属官。
只是季俨自幼资质平平,甚至可以说是很差……明明已经很用功了,却总是读不好书。
幼时在族中学堂,季恒总是轻轻松松便能名列前茅,得先生夸奖,下了课还有一大帮族中子弟和伴读围着他转。
而季俨什么都没有,看着季恒被众星捧月的模样,他日日挑灯夜读,想着一定要厚积薄发,有朝一日超过堂兄!
可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仅没赶上季恒,还成了学堂里的差生,总是挨先生手板、被先生留堂,被族中子弟嘲讽。
他看着堂兄便在想,既生璞玉,又何生顽石?
再后来,季恒以神童之名名扬天下,他心态便也彻底崩了,再也读不进去书,开始玩物丧志。
书没读好,政事上自然也是一窍不通。
季恒也觉得,季俨不是那种能读书、做官、走“正途”的料子。
他看过季俨的八字,季俨的八字里没有一个正官、正印、正财,而只有一排的劫财,命格十分清奇……那么兴许是老天给他写了一本截然不同的剧本呢?
兴许有那么一个赛道,只要季俨稍微动动脑筋,便也能遥遥领先,让人望尘莫及呢?
季恒也无法给任何人在齐国官场上开后门,那日便婉拒了季俨。
他当时正在张罗盐场生意,便又问季俨要不要到他的盐场来?可以做个管事之类的。
而季俨看他那盐场半死不活,也婉拒了他。
那之后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季恒都没有再听说过季俨的消息。
族中祭祀,他又听人说季俨已经离开了齐国,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让季恒也有些挂心。
再后来,他便听说季俨在长安发达了。
季俨不知如何得了陛下青眼,竟封了个“富阳侯”,封五千户。
陛下还赏了他一座铜山,季俨便买奴隶、采铜矿、铸铜币,如今说是抱着金山银山也不为过,日子也过得挥金如土、风光无两。
近一两年来,季恒在齐国也时常能看到具有某种特征——其实也就是分量不足的五铢钱在流通,听人说便是季俨铸的。
不过眼下,铜钱分量不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论四铢还是三铢,不论薄成了什么样,只要印上了“半两”二字,照样当五铢钱来用。
大家早见怪不怪,朝廷也不大管,季恒便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堂弟如今也算是出息了。
而直到此次入都,季恒才搞清楚,这让季俨一飞冲天的“天赋赛道”究竟是什么赛道……
眼下看着季俨,也只感到脑袋懵懵。
季俨与姜洵在一旁大眼瞪大眼了许久,末了赏了姜洵一个白眼,从姜洵身上挪开眼,喝了口花茶说道:“堂兄,两年不见,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我啊?”
季恒面不改色道:“欢……”
而“迎”字还未说出口,季俨便感到了无趣,挥挥手道:“算了吧,违心的话不必说。”
“陛下召见你,快入宫吧。”
——
未央宫,宣室殿。
兴许是儿时的记忆太过深刻,时至如今,看到这宏伟高大的黑色建筑,季恒也仍感到压迫感十足。
他胎穿过来,保留了成年人的意识,但许多方面还是会受到这具身体的制约。
比如婴儿期,他无法开口说话,无论说了什么,一开口便全是咿咿呀呀的“婴语”。
比如童年时期,他脑子便明显没有现在好使,情绪也没有现在这么好控制,心智也不够成熟。
所以他儿时书读得好,也不全得益于他是胎穿过来,也得益于季太傅太会鸡娃,鸡得他根本不敢偷懒,每日眼睛一睁就是学!
这年代所用文字、教材又与现代截然不同,那真是他一点一点学出来的,回想起来也是一把血泪史。
他跟随谒者走上石阶,走到了殿门前,而后脱履入内。
谒者道:“请公子稍等片刻。”
季恒道:“好。”
他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那种被暴露在正中央,而上面是高坐堂前的天子,两侧是黑压压的朝臣,不知天子意欲何为,自己又将是何结局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
他感到呼吸不畅,于是用力呼吸。
他闭上眼眸,又不断想着,陛下今日召见他是为何事?
会把丹心丸赐给他吗?
若是没有,他又当如何?
而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季……”有那么片刻,那人似是在考虑要如何唤他,而后缓笑道,“云初。”
季恒认得那声音,当即在原地对着高堂跪伏下来,说道:“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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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平身吧。”
陛下说着, 向堂前走去。不知是否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轻咳。
而季恒始终跪伏在地, 直到陛下坐下, 这才起身。
陛下今日召见他,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 随口问道:“听说安阳想招你为婿,你拒绝了。”
上午在长乐宫的谈话,不过两个时辰便已传到了陛下耳中。
季恒有些意外, 却也不是太意外,又有些不适应与陛下的闲谈,便说道:“臣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所以……”
陛下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侦儿今年才六岁, 安阳这想法, 未免有些荒谬。看来安阳很中意你。”
季恒垂首, 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道:“不过有件事,太后倒是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学富五车,这些年辅佐齐王也显露出了才干,朕想封赏你。恰好阳陵侯年前犯事, 被朕夺了爵位。朕封你为侯, 把阳陵封给你可好?”
阳陵侯年前犯事,不仅被褫夺爵位, 还被判处弃市,全族也被判处徙边,也就是流放。
陛下要把阳陵封给他, 这封的是列侯,不是关中侯,也就是有自己侯国。一旦封了,他便要搬到侯国居住,无诏不得擅离。而阳陵地处关中,陛下眼皮子底下,也不过一个县的大小,这真跟坐牢没什么区别了。
哪怕没有齐国和三个小孩子要管,他也是不愿意的。
季恒紧张之下,讲话也有些一板一眼,说道:“高祖有命,非姜姓不可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而臣无寸功,实在不敢受此封赏。”说着,再度伏身。
听了这话,陛下怔了怔,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非姜姓不可封王,他也封了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寸功未立的侯他也封了不少。
不过高祖祖训一搬出来,姜炎倒还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知道季恒是在拒绝,于是道:“你还是不想离开齐国。”
季恒道:“臣生于齐国,长于齐国,臣又是季家独子,要奉祖庙,若要离开齐地,实在……”
姜炎问道:“那你想继续留在齐国做个客卿,继续辅佐齐王?”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了威压。
这不是一场平等的对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极大地影响到他,影响到齐王宫,乃至整个齐国的命运。
这些年,他在齐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过只是一个客卿,却能左右齐国政务,导致陛下安插在齐国的国相也沦为了一颗废子。
且按昭国国法,“食禄者不得与民争利”,官员不能做生意。他却钻了自己不是“食禄者”的空子,大肆做起了盐铁生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生意是为齐王做的,他自己只是齐国公帑敛财的“白手套”。
而身为一方诸侯,不安享租税,还要大肆敛财做什么?
是贪心还是有谋逆之心?
这三年来,因齐王年纪尚小,加上齐国又欠了巨额外债,穷得叮当响,想来陛下也没多想,只当他们是为还债。
但正如陛下所见,如今齐王已长大成人,他生意规模又越来越大。长此以往,这样的行为必然会成为陛下肉中的一根刺。
这三年来,陛下对齐国的事没怎么上心,知道申屠景已经废了,也没往齐国派新的国相。因为在陛下眼中,没了先齐王的齐国已经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不会在空闲下来时,顺手也清理清理齐国的门户。
他想,大概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担心自己不退,陛下会让他以他更加不情愿的方式退场,他便道:“先齐王养育在下多年,在下辅佐齐王,也是为了还报先齐王的恩情。”
陛下道:“你阿兄的确待你不薄。”
“是。”季恒继续道,“只是这两年来,齐王殿下也已长大成人,偶尔也会有与在下意见不合的时候。臣若继续掌着齐国符印不放,恐怕也会招致殿下不满……臣身体也不好,这两年病情加重,已经到了有些难以忍受的地步。”
“等,小殿下再大一些……”季恒道,“臣便想撒开手,去过臣自己的人生了。”
姜炎想,季恒所言“自己的人生”,想来也不会是做个列侯,或是在昭廷教导皇太子,任个太子少傅。
但季恒既已说了会离开齐国权力中心,姜炎便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问道:“何时。”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就在这一年之内。”
陛下沉默片刻,似是也接受了这答案,再开口时,语气也从方才的威压变为了轻松的闲谈,说道:“过自己的人生,云初,你究竟想过何种人生?”
季恒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臣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再跟着商队云游四海,游山玩水,做个云游散人。”
陛下爽朗地笑了起来,似是释怀,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季恒起身,垂眸。
陛下道:“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季昌那个傲骨不屈的小公子。”
若说变了,兴许是眉眼间少了几分青涩与反骨,多了几分干练与温顺。
他还记得季恒七岁入宫时的模样,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瘦小的身板,气度、谈吐却又贵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