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廷玉始终在旁听,不知何时,左雨潇也闻声赶了过来。
左廷玉看着季恒面黄肌瘦的脸色,和仿佛风一吹便能吹倒的身体,问道:“公子回季府,是为了筹措黄金的事情吗?如果有话要传达,不如我替公子跑一趟。公子眼下需要休养,等筹到了一万金,公子肯定还要亲自押送到蓟城,亲自去与匈奴谈判,对吧?”
否则公子又怎能放心?
可公子这状态,他真怕公子倒在半路上!
季恒比任何人都怕自己这身体忽然倒下,让势态脱离掌控。此事出了任何差错,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了想,说道:“好,廷玉,那请你替我给陈伯传几句话。眼下情况便是如此,请陈伯立刻把库里的黄金清点一遍,尽数送入王宫,并且还要继续筹措。眼下还差五千金,缺口还很大。找族人也好、世交也好,拿铜钱兑换也好、田宅抵押也好,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价钱上可以吃亏,但一定要快,要在这一两日之内筹到,越快越好。”
左廷玉道:“明白。”
“还有无论筹到多少,”季恒道,“明日黄昏之前,都请陈伯派人知会我一声。”
左廷玉抱拳应了声“喏”便转身离去,出了殿门对左雨潇道:“有空吗?陪我走一趟。”
左雨潇跟上了。
左廷玉又喊上几个信得过的郎卫一同前去,而刚跨出院门,便见翁主正迎面赶来。
翁主走得很急,面上满是忧色。
地面湿漉漉的,全是化了雪的污水,沾湿了她漂亮的裙摆。她打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走来问道:“怎么回事,小黑他怎么了?我听说他出事了,究竟是不是真的?!”
左廷玉笨嘴拙舌,左雨潇则惜字如金,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左雨潇见无人回话,这才言简意赅道:“殿下被匈奴抓走了,不过还有救,需要黄金。匈奴叫我们拿金子赎人,公子眼下正在筹措。”
姜灼道:“他们要多少黄金?”
左雨潇道:“一万金。还差五千金。”
“艹啊!”姜灼忍不住说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说着,又抬头看向左雨潇,“叔叔在里面吗?”
左雨潇道:“在。”
姜灼提起裙摆便冲了进去。
左廷玉拍拍左雨潇肩膀道:“走了。”
姜灼步入内室时,季恒正仰坐在床上喝药,还刚好被呛了一口,“咳—咳—”地咳个不停。
姜灼听到响动,忙冲到床边,看到季恒面色的瞬间直接便掉下泪来,怔了半晌才叫道:“……叔叔?”
季恒道:“紫瑶?”
姜灼瘫坐在床边大哭,说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小黑还被匈奴人给抓了!等把他赎回来,我一定要打他!叫他不要去不要去,非不听,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一阵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受到的惊吓都哭出来,末了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对了叔叔,我听说匈奴人要我们拿黄金赎人,是真的吗?我这儿还有点黄金。”
姜灼哭得太大声,以至于季恒想安慰她都“无缝插针”。
听到最后一句,季恒道:“你手上有多少黄金?”
“不多,”姜灼道,“金饼有一千多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金首饰什么的。我还有许多铜钱,匈奴人收铜钱吗?”
紫瑶一向是齐王宫手头最阔绰的人,没有之一。
这一千金已经让季恒大松了一口气,忙说道:“紫瑶,你快去把你手头上的金饼都拿过来,我来清点清点,都算我借你的。”
第114章
没一会儿, 紫瑶殿宫人便把一箱箱金饼抬了进来。
季恒一清点,果然不止一千金,而是有一千六百多金——这区别还是蛮大的。加上季恒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两千金很快便解决了。
姜灼又打开几个首饰盒, 说道:“这儿还有。”说着, 拆下自己的金耳环、金手镯, 也一起扔进了盒子里。
季恒走来看了一眼,见里面满是精美的金饰,说道:“紫瑶, 这么漂亮的首饰你自己留着就好,还没到这份上呢。”说着,又参观了一番,从中拿出一对对镯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姜灼将那对镯挑了出来, 说道:“……那这个我先留着, 实在不行再说。”
季恒干脆把首饰盒盖上, 说道:“没关系,首饰你都拿回去,真的没到这份上。”
“那好吧。”姜灼道,“如果最后还差,那我再拿出来。这些首饰应该也有两三百金了, 多少能顶点用。我真的无所谓, 先把姜小黑救出来要紧。”
“好,”季恒应着, 忽然涌出泪来,“翁主大恩大德,殿下都会记得的。”
姜灼道:“不用记我的恩情, 也不用还钱什么的,叫他活着回来挨我一顿好打就是了。”说着,又愤愤道,“……不听劝,真想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恒无奈道:“好,那到时候我帮你套麻袋……”
“叔叔这可是你说的,”姜灼一锤定音道,“到时你可不要心软。”
季恒道:“绝不心软。”
只要他能活着回来。
姜灼前脚一告辞,朱子真后脚便来了。
他在季恒对面跪坐下来,说道:“府库里的黄金已经清点过了,一共是五千三百八十金。”说着,把手中账册放在了两人之间,“还有,这是下官一点小积蓄,眼下情况紧急,大忙我也帮不上,一点点心意还望公子笑纳……”说着,从官袍袖子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金饼,连同册子一起推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全然没料到,说道:“朱大人你……”
“囊中羞涩,一点心意,就一点点。”朱子真说着,挥挥手叫季恒赶紧收下。
季恒知道朱子真为官清廉,手头必定也不富裕,但还是先收下了,记在了账上,说道:“等我回来了,再折算成钱还给朱大人。”
“好好好,都好都好。”朱子真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说来,我倒是忽然有了个主意,不如我们在属官中也动员一番,请各位大人把家里的黄金拿出来——要么立马兑换成铜钱,要么就先欠着,等公帑有了足够的黄金再一一偿还。当然,这一切全凭自愿!人多力量大嘛!”
季恒道:“好主意,就按朱大人说的办吧。”
“好!那我去办了。”
与此同时,陈伯与季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已出动,亲自登门到世家故旧府中去兑换黄金。
这一夜,临淄闹了个满城风雨,“砰砰砰—”的敲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而到了隔日下午,陈伯与朱大人都来长生殿汇报进展。季恒一核算,所筹黄金便已超过了一万金。
季恒起身道:“事不宜迟,今晚连夜整理行装,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廷玉,这些黄金你最后再清点一遍,相同重量的金饼、金条都放到一起,剩余散金归置到一起。”
左廷玉应道:“喏!”
季恒又看向朱大人与陈伯道:“此事是二位经办的,实在劳苦功高。具体细则二位大人最清楚,账目务必要记好,若是有什么欠了人人情的地方,也先记着,等我回来了会一一偿还。”
他看着摆在殿内的一箱箱黄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尤其那一点一点凑起来的散金,这其中是多少人的心意?
所以姜洵,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哪怕缺胳膊少腿,或是彻底残废,也一定要活着回来,你听到了吗?
隔日清晨,天光乍亮,一行人便出了王宫。
季恒几乎一夜未眠,整个人处在一种慌乱的清醒之中。他根本没办法正常休息,也根本没办法专心想事,只有无数可能发生的画面交替闯入他脑海之中,全盘不受他的控制。
天尚未明,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色。
化了的雪水在夜里结冰,车轮和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道路极难行走。
季恒坐在车上捧着铜炉,却仍冷得缩成一团,他头轻倚着车身,四肢不住发颤。
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蓟城”二字。
到了。他终于到了。
他掀开侧窗竹帘,竟远远看到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人高马大,身穿黑色大毛领氅衣,身姿挺拔地骑在马背上,正从蓟城城楼门洞中不疾不徐地踱出来。
季恒心头一紧,又用力辨认,见那人果真是姜洵。
虽相距太远,季恒看不清姜洵的脸庞,却隐约看到姜洵似是在对他笑,在冬日暖阳下笑得格外明媚开朗。
他一时云里雾里,而在这时,左廷玉掀开车帘对他道:“到了,主人,快下车吧。”
而左廷玉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了解什么内情似的。
季恒俯身探出车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廷玉这才解释道:“其实殿下并没有出事,都是骗公子的。燕国马上要入春了,郊外草长莺飞,很值得一游,殿下只是想请公子到燕国游玩一趟。若是直说,又怕公子要以公务为重,不肯过来,这才骗了公子。”
“这个死孩子!”季恒眼下是真想把姜洵装麻袋里打一顿了,说道,“这么吓我,也不怕真把我吓死!那他骗我归骗我,还骗我带这么多黄金干什么,又打的什么算盘?”
左廷玉道:“是殿下想买一批匈奴人的马。”
“……”
话音一落,车队里驾车的车夫、押运黄金的士卒、护送的郎卫和不知何时也一同跟来的朱子真,竟也纷纷开始笑了起来;仿佛大家早已知情,一切都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恶作剧似的。
季恒环视着这一张张脸,只感到眼前一切虚幻得像一场甜美的梦境。
但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左廷玉又笑道:“殿下就在那儿,公子快去吧。”
于是脚蹬尚未放稳,季恒便跳下了车。
官道两侧洁白的积雪,在阳光下像一堆堆碎钻般闪亮,四周格外静谧,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
季恒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看不清前路,只是朝着城门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奋力地奔了过去。
而姜洵只是骑在马上,冲着他笑。
不知跑了多久,他感到双腿脱力,快要跌倒。而在这时,那匹马终于向他奔了过来。
待得马儿在他面前停下,季恒抬了头——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梁广源那泪流满面的脸庞。
“殿下死了!!!”梁广源哭得撕心裂肺,猛捶自己胸口,说道,“匈奴人杀了殿下,只把尸体送了过来!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公子,你杀了我给殿下陪葬吧!”
白茫茫的雪地里,倒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
季恒太熟悉那具身体,熟悉到哪怕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通体青紫、沾满了血污的脚,其余则都被草席裹住,他也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阿洵……”
季恒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抱起了那双冰凉僵硬的脚。
“怎么会这样……?”
他脱下狐裘盖在了姜洵身上,这才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忽然嚎啕大哭,说道:“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冷不冷,疼不疼?我来了,你睁开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