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兴平道:“对,没错。”
他看向那被咬去了一口的丸药,想着,自己竟正在吃阿洵的血……
他道:“这个药引子……是不是有些放过量了?这样想来,之前丹心丸的那股血腥味,不太像是血,而倒像是……”他想了许久,说道,“有点像是猪肝、鸡心这种动物内脏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味,没这么浓。”
猪肝。鸡心。
范兴平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每次试药,于季恒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他每月十五服药,而试药便是等十五当日,把丹心丸换成范侍医仿制的版本,而后静候观察。若是炮制不成功,他便会病发,而一旦病发,便又是一场死去活来。这也是范侍医轻易不敢给他试药的原因。
“公子,”范兴平叮嘱道,“一旦有任何不适,那便立即停止,立刻服用丹心丸,千万不要强撑。”
季恒道:“知道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
为了试药,季恒早已处理完手头公务,并叮嘱朱子真,万一他忽然发作,不省人事,中间齐国有任何突发状况,都交由朱子真全权处理。
眼下他便倚着凭几歪坐着,晒晒太阳,看看书,同时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不知为何,此次试药与以往哪次都不太一样。他体内的毒发作于肺部,以往到了十四、十五日左右,他便会有胸闷之症。如果逾期不服药,那症状便会加重,会胸口闷痛,甚至吐血,只是这次却没有胸口不舒服的感觉。
他笑着同范侍医讲起此事,而范侍医像是早有预料,只说道:“这雪莲便是解毒的……”顿了顿,又有些没底气地道,“再观察观察……啊,再观察观察……”
而是在未正时分,距离服药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季恒逐渐感到身上发冷。
他披上了大氅,过了片刻却还是冷,便放下了竹简,对小婧和范侍医道:“我去躺一会儿。”
小婧忙跟着起了身,问道:“怎么了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季恒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冷。”
小婧便把叠放在一旁的羊羔毛毯打开,给季恒铺了一层。
季恒走过去躺下,又盖上了被子,可那股寒意却像是从肺腑而发,开始向他全身蔓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躺下不到一刻钟,他整个人便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窟里。寒意如狂风巨浪般袭来,使得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眉头也痛苦地紧蹙起来,口中不住说道:“冷……好冷……”说着,像是快要失去意识。
“怎么了公子?侍医!范侍医!”
小婧对季恒吐血多少有些“习惯”,可眼下这情况却是第一次见。只见季恒浑身发抖,抖像是有些抽搐,这简直吓坏了小婧,忙道:“来福!把炭盆搬过来!”说着,又匆匆跑进一旁偏室翻出一张狐皮毯,手忙脚乱给季恒加盖了一层。
“哎……”范兴平叹气摇头走上前来,摸了摸季恒额头,那简直烫得要命,连忙把小婧刚盖上去的狐皮毯掀开了,说道,“公子这是发热,不能捂。”说着,对一旁宫人道,“快去!到外面打一盆雪来!”
小婧惊诧道:“拿雪做什么?”
范兴平道:“给公子降温。”
小婧听得心惊肉跳,说道:“公子说冷,冷得浑身发抖,你还要拿雪给公子降温?”
范兴平情急之下说道:“你是医匠我是医匠?从现在开始,全都听我的!这药是我配的,但凡出了任何差错,大王也饶不了我,你们到时尽管把我绑了给大王发落便是!”
正说话间,宦官已打了一盆雪来。
范兴平道:“帕子!多拿几条!把那盆水也端来,对对对,就那一盆,放这儿就行。好了好了,再去打几盆雪来。”
他说着,沾湿了手帕,又放进雪盆里冷却,而后拿那帕子不断擦拭季恒的脸颊,又对站在一旁的宫人们道:“别傻站着了,来几个宦官,都照我说的做!拿手帕帮公子擦身,脖子、胸口、手心,脚心,这些地方都要擦!快!”
大家忙动了起来。
季恒烧得半昏半醒,本就冷得浑身发颤,冰冷的手帕一贴上肌肤,更是宛如冷刀子剜肉一般。
他双眸紧闭,咬紧了牙齿,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滑落,只是担心影响了范侍医,便连“冷”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冷。好冷。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果他命数将尽,那么他想死在那熟悉的港湾里……
阿宝听到内室里的动静,忙“哒哒哒—”跑了过来。看到季恒难受得死去活来的模样,阿宝当场便吓哭了,一把扔下手中玩偶便跑了过去,说道:“叔叔!叔叔!你怎么了?叔叔你怎么了?”说着,“哇—”地哭了出来。
小婧忙把阿宝抱了过来,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过了一刻多钟,季恒终于不再抽搐。
范兴平大汗淋漓,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方才是真觉得公子会有生命危险,一旦公子有个什么万一,那他也只有被车裂的下场。他本就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惊吓?!
他又缓了一会儿,这才坐起来摸了摸季恒额头,说道:“烧退了,烧退了……”说着,又颤巍巍给季恒搭了个脉,开了个方子,叫一旁医匠照着煎药。
待那年轻医匠出去,小婧才问道:“如何了?”
范兴平出了满头大汗,用衣袖抹了一把,娓娓道来道:“这雪莲解毒有奇效,却是极寒之物!公子身体本就亏虚,哪受得住这等寒物?这丹心丸是怎么回事,我也算是弄清楚了!其中用于解毒的成分,我已经彻底掌握,不出意外,眼下公子体内淤毒已解。而除了解毒,丹心丸中还有一部分重要成分,这些成分的作用便是抵御雪莲的寒气,为的就是防止今日这样的情况发生!这些成分我还没琢磨明白,还得再研究研究!”
对于今日之状况,他其实也有所预料。
去年拿到雪莲后,他也料到会是如此,这才多次炮制,并反复拿自己试验,这才敢给公子试药,不成想却还是失败了。
小婧问道:“那眼下公子挺过了寒气发作的这一遭,本月是不是就不必再服丹心丸?”
范兴平道:“可以这么理解。”
退了烧后的季恒还是十分虚弱,小婧问过范侍医的意见后,才给季恒掖好了被子。
他就这样静静昏睡了一天一夜,呼吸十分清浅,浅得让人难以察觉。
阿宝放心不下,便在季恒床上吃饭睡觉,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期间总是道:“来福来福,你快来看看叔叔还有呼吸吗?”
来福走到探探季恒鼻息,说道:“还有呼吸呐。”
阿宝这才放心。
试药第三日的晌午,季恒终于睁了眼。
小婧忙把范侍医请来诊脉,又给季恒端来一碗鸡肉粥。
这三日来的折磨,让季恒几乎瘦脱了相,比那年昏迷七日醒来后还要虚弱。他仰坐在榻上,在宫人服侍下一口一口服了粥。
正在此时,只听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像是有人求见。
小婧闻得动静走了出去,见来者是朱大人。
左廷玉守在门外,正与朱子真交涉,问道:“公子刚醒,状态很不好,究竟是多大的事?”
“是天大的事啊,左大人!除了公子,在齐国便没人根本能做得了主啊!”朱子真情绪有些激动,说道,“是咱们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前线战局失利,咱们殿下被匈奴人给抓走了!”
话音一落,内室便开始传来“咳—咳—咳—咳—”的咳声。
小婧一回头,便见季恒一手撑床,一手拿帕子捂嘴,很快便“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113章
“公子!”
围在殿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见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朱子真隔空给了自己两耳光,他刚得到消息,一激动声音便大了些, 谁成想竟直接被公子听到了。
季恒左手攥着褥子, 攥得指节泛白, 勉强支撑着身子, 又猛咳了好一会儿。
无数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急于确认阿洵的安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只是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口腔内满是浓浓的血腥气。
“殿下他,咳咳—”季恒用力用帕子捂住嘴,平复了片刻,勉强将咳嗽压下, 问道, “殿下他是被活捉的, 可以确定吗?!”
朱子真道:“可以确定!千真万确!”
事实上,他心里也根本没底。匈奴人擅长诈伪,谁又知道他们会对殿下做什么?!但公子眼下这状态,再经不起任何刺激,他只能根据已有的消息, 尽可能往有利的方向去说。
“匈奴人想要赎金!”情急之下, 朱子真声音里也带出哭腔,说道,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过来,不就是想要钱财吗?只要我们愿意赎人,他们一定不会拿殿下怎么样的!”
季恒问道:“他们想要多少赎金?”
朱子真只感到沉重, 说道:“……他们开口要一万金啊!”说着,“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是多少民脂民膏?眼下却要拱手送给匈奴人!去年皇太后赏赐他们的黄金也不过八千金!
季恒听了这数字,感到的却是一丝庆幸。因为这是一个只要他掏空家底,再东挪西借,便能够在短时间凑得出来的金额。
他手里没有这么多黄金,哪怕加上齐国公帑、内帑也没有这么多的黄金储备,但可以拿铜钱找世家兑换,或者先借。
总之,他已心里有数,先救人要紧。
“朱大人,”季恒盘算过一番,这才问道,“殿下被擒,匈奴要一万金赎金,这消息是哪来的?是燕王发来的吗?”
“不是燕王,是颍川侯。”朱子真道,“颍川侯派了一个亲信仆人带着他的亲笔信过来了,那印章我看过了,千真万确!总之来龙去脉是——咱们殿下得了梁王命令,带兵去捅了匈奴人的老巢——也就是说,殿下亲自带兵越过长城,打到他们草原腹地去了!你说这多危险?你说这多危险啊!!!”他说着,直拍手背,“我想想我都要冒冷汗!我身在齐国,听说边境在交战我都要自危,殿下他还敢跑到长城外面去!当初就应该力劝殿下,阻止殿下亲自带兵!殿下还是太年轻,太容易冲动了!”
季恒坐在床帐内,手捧一杯热水,根本不敢接话,因为他自知自己也有罪,当初这件事他也是支持姜洵的。
朱子真继续道:“人是匈奴左贤王抓的,献给了匈奴大单于。那大单于便派使节联系梁王,想以此为要挟,得到一些战局上的利好,梁王听后直接拒绝!匈奴使节便又提出让梁王拿一万金赎人。”
“可说白了,咱们殿下的安危与梁王又有何干?也就是匈奴不明情况,才会抓了殿下,却跑去问梁王要赎金!梁王当场也没有接受,只说事关重大,要先请示陛下。”
朱子真眉头紧蹙,忧心忡忡道:“可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公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哪怕请示了陛下,陛下又能有几分想救殿下?无论结果如何,做出一番尽力营救的样子来,能在宗庙、臣民面前说得过去也就可以了!加上这两年,朝廷又国库空虚,自然不会比我们更尽心……颍川侯恐怕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担心朝廷对匈奴‘阳奉阴违’,推推搡搡,再导致殿下出什么差池,这才派人告知我们。”
“好。”季恒果断道,“无论如何,这笔钱都由我们来出。”
他眼下没有功夫去与朝廷拉扯,也没有余力去怨怪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他也不能展露任何不好的情绪。
他只能全盘接受现状,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有利于救出姜洵,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万一失败”的后果。
他问道:“颍川侯有没有说过,这一万金要送到哪里?是先送到代地,再通过梁王去与匈奴联络?匈奴有没有给一个期限?”
“没有固定期限,但只怕迟则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至于送去哪里,此事也说来也复杂……”朱子真道,“颍川侯的意思是,最好也不要让梁王经手。人是左贤王抓去的,他是邪烈最疼爱的儿子,很有话语权。把赎金送到蓟城,直接通过燕王与左贤王取得联络——颍川侯认为如此最便捷稳妥。”
颍川侯身在长安,又常年与匈奴交战,更了解朝廷、匈奴两边的内情。且身为安阳长公主的夫婿,其为人季恒也是能信得过的。
他道:“好,那就这么办。”
朱子真又道:“颍川侯还叮嘱了一句,叫我们务必尽力筹钱,先借也好、如何也好,先救人要紧!他眼下身在前线不太方便,等他回了长安告知公主,公主和皇太后也定会帮衬我们的。”
颍川侯这么说,是怕齐国觉得一万金太多,不肯尽力去救姜洵。
季恒道:“这是自然,人命关天,我哪怕卖了祖宅也定会筹到这笔钱,请颍川侯放心便是。颍川侯如此大恩,我下回也定当面谢。”说着,掀开纱幔下了床,“更衣,我要回趟季府。”
季府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齐国公帑、内帑又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他心里都有数。
匈奴人要的是黄金,哪怕匈奴人肯收别的,运输也没有黄金方便。如何在短时间内筹措到一万斤黄金,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
他道:“这笔钱,全部由我季恒个人承担。但还是请朱大人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据我所知,应该有五千金左右,算我季恒欠齐国的。”
“自当如此……啊,不不不,”朱子真道,“我是说,自当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至于如何入账,先把人救出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