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洵“嗯”了声。
燕王心想,难怪盯得死紧,也不知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看来是吃不上了。
他扭过头,看着窗柩下飞舞的尘埃,看了良久,又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起来,有些乐呵呵的模样。
遥想当年,他叔父高皇帝宠幸男子,把当时年轻没见过世面的他给吓了一跳。不过在接连经历了惠帝一朝、今上一朝后,他早就对所谓龙阳之好见怪不怪。
去年在长安时,他便发现这小子看他叔叔那眼神不对劲,季恒又生得那般模样、那般品性,便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这阵子又听贺林无意间谈起一些事,他心里当即便有了数。
季恒也是个好孩子啊……
两个苦命的孩子,人间本就孤苦,若是能互相依偎,男男女女又有何关系呢?
也不知阿坤和弟妹对两个孩子的事儿怎么看?等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一定好言相劝,让阿坤、弟妹接受这门“亲事”。
临走之前,姜肃川又去看了眼吴苑。
他见多了伤患比较有经验,看了看吴苑的面色和瞳孔,探了探鼻息,又简单搭了一下脉便说道:“我看能活。”
姜洵心底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问道:“真的?”
姜肃川“嗯”了声,又道:“我明日便把李军医给你派来,他是个神医,是能跟阎王爷抢人的人。我以为你这兄弟已经咽气了,早知道还吊着一口气,我今日就带着李军医一块儿过来了。”
姜洵快要喜极而泣,说道:“多谢大伯!”
姜肃川潇洒道:“没事儿。”
——
而是在五日后,左贤王果真派了使节谈判,燕王、齐王便在关城角楼召见使团。
只见使节步入室内,行了个抚胸礼道:“匈奴使节,拜见昭国燕王、齐王。”说着,在垂首的同时,抬眸瞥向了堂前二人。
燕王是他们的老邻居了,自不必多说。
而他今日除了营救呼屠,也想一睹齐王真容。
听闻齐王初出茅庐,却英雄出少年,首战便俘获了呼屠这等人物。
那日他披着夜色,带着千军万马从山谷中奔袭而来的画面,早已被逃散回去的白羽部士兵神话。
只是眼下,夜色褪去,传说中的那位齐王虽也一身华服地坐在这儿,却全然没了传闻中的英勇气场。他明晃晃暴露在大家面前无处可藏,便也不过只是个稍显稚嫩,甚至有些羸弱的十七岁竖子而已!
这些小兵,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对面燕王喝了一口茶,仍是那副乐呵呵的老道模样,说道:“人是齐王抓的,你们有什么条件,直接跟齐王谈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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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红心][红心]
第100章
那使节看向了齐王, 齐王对那目光感到不悦,一拍案几说道:“大胆!你小小一个使节,竟敢直视本王?把眼睛给我低下去!”
匈奴使节四十出头, 举止从容, 莫名带着一丝对待小孩般的包容心态, 垂下了目光, 又行了个抚胸礼,说道:“齐王殿下,若是能交出呼屠, 我们左贤王部今年愿就此停战。”
燕王侧过身,对齐王招了招手。
齐王凑过去。
燕王对着齐王的耳朵,却是用明显没想避着匈奴使节的音量道:“他们的口头承诺,还没有他们一头羊的羊下水值钱,千万别上当。”
齐王点了点头。
使节听了“呵呵”一笑, 面上有些挂不住, 说道:“那么齐王殿下, 若是您肯交出呼屠,我们愿以一千头羊做交换。”
齐王仰天大笑,说道:“你们一个部落首领的首级,就只值一千头羊?难怪你们总是眼馋我们大昭国的财富,原来你们这么穷啊!换做是我, 哪怕是我身边一个贴身宦官被你们掳去了, 我也愿意拿一千头羊做交换!”
使节缓笑道:“好,那么下回我们一定努努力, 看能否抓到齐王殿下的贴身宦官,好换到一千头羊。”
“你—!”
使节道:“我们匈奴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我们的臣民各个都有成为头狼的能力和野心, 呼屠死了,不出一日便又会有更优秀的头狼诞生。齐王殿下不肯放人,没关系。您不知道在我们内部,有多少人巴不得呼屠死在你们手上,好顶替他的位置。这样吧——两千头羊,这是我们左贤王的底线。”
一墙之隔,呼屠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拿抹布塞住了嘴。
他听到这只值两千头羊的底线,激动得“呜呜呜”狂叫起来,又被士兵一脚踹翻在地,说道:“老实点儿!”
“呜呜呜呜呜呜—!!!!”
“闭嘴!”
昭国人可能并不清楚,但呼屠认出了那声音。
这所谓使节,便是他堂兄,之前蛰伏在他之下掩藏了野心。可一旦他死,或落在昭国人手中回不去,他堂兄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白羽部首领的人选!
他听出来了,他堂兄根本不想救他!
前堂,只听燕王忍不住说道:“你们左贤王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啊,就这么希望呼屠死在我们手上?我们和呼屠谈过话,他可是坚信左贤王会派人救他,他还想回去接着给左贤王卖命呢。”
使节并未正面回答这问题,而是道:“在我们匈奴人眼里,你们昭国只是个巨大的羊圈,予取予求。而你们——燕王殿下、齐王殿下,你们只是跑断了腿也看不住羊的丧家牧羊犬!你们不把呼屠还给我们,我们也会自己来取!活人也好、尸骨也好,呼屠迟早会回到草原!”
“还有——”他说着,看向燕王,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们的左谷蠡(lǐ)王苍瞳让我给您带一句话。他说多谢燕王这么多年,一直悉心替他照料他的情人和他的儿子,苍瞳很想念他们。苍瞳还说,他迟早会带他的儿子回到草原,去敬奉我们的昆仑神,也就是你们昭国人常说的‘认祖归宗’。”
在场众人,都在这段莫名其妙的话语中,或迟或晚地明白了什么。
齐王蓦地瞪大双眼,扭头看向了燕王,见燕王那双眼眸,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苍老、悲伤又浑浊。
齐王心中答案得到印证,不忍再看,默默收回了目光。
而在这时,使节又像是存心激怒他们似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左贤王说,几年前你们昭廷使节曾在谈判中透露,说会把你们的琅琊翁主——没错,就是齐王殿下您的姐姐,送到塞外来和亲。大单于原本要把她送给左贤王做阏氏的,只是后来为何又没下文了呢?”
这话无疑是在挑衅齐王底线,只见他面色涨红,拍案而起,说道:“你—!”
“听说她长得很润,性子又很烈。”使节道,“刚好我们左贤王最喜欢调|教烈马,越烈的马,驯起来越有意思。我们左贤王可一直都等着呢,殿下。”
“狗日的匈奴!”只见齐王暴跳如雷,“噔噔噔”走下台阶,便直接飞出去一脚。
而正在齐王一尘不染的鞋底即将抵达使节胸口的瞬间,一名亲兵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拦腰抱住了齐王,连忙道:“大王大王!冷静冷静。”
那亲兵身高极高,最大号的军装穿在身上,两条裤腿却都吊在了脚踝上方,明显是短了一截;为了抱住齐王,眼下又只能保持扎马步的姿势,显得颇为滑稽。
而齐王提到半空中的脚,又刚好卡在亲兵深蹲着的大腿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重心不稳,险些向后载倒过去,好在那亲兵牢牢抱住了他。
“表表表……”齐王怔楞半晌,表情忽然变得狠厉,骂道,“婊娘养的,你敢拦我!我真是太惯着你们了!”
“……”那亲兵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大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昭国是礼仪之邦,万不能对使节动手!”
亲兵给了个台阶,齐王也就顺坡下驴了,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指着那使节道:“不知廉耻的畜生,居然还敢肖想我阿姐!做你们的春秋大梦!赶紧给我滚滚滚!咱们战场上见!”
那使节一言未发,行了个抚胸礼便离开了。
使团齐齐上马,很快便出了关城。
使节身后的亲信这才小声对使节道:“这齐王也太草包了!怎么跟传闻中一点都不像呢?该不会是弄了个假的来诓我们吧?”
使节一开始也有过怀疑,不过又慢慢打消了疑虑,说道:“昭国人,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我对他们的服饰、纹样做过了解,方才齐王所穿的衣袍和丝履,上面所用纹样绝非寻常人等可用,但他穿着又那么合身——尤其那双丝履,几乎严丝合缝。若是临时找人穿上齐王的衣服冒名顶替,可能很难做到这一点。”
亲信道:“军队里那么多人,找一个和齐王身形差不多的还找不到吗?”
使节道:“可他自幼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所养出来的目中无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骗不了人。燕王和他之间,举止也很亲分。如果是普通小兵,能演得这么好吗?”
亲信被说服了。
“不要神话任何人。”使节说道,“呼屠败了,我们今日没有看到他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样子,若是看到了,我们还会觉得他很强大吗?”说着,看了亲信一眼,“驾—!”了声便奔了出去。
——
一刻钟后,姜洵换了身常服,理着衣领从偏室中走了出来,对姜沅道:“你演得也太夸张了。”
姜沅道:“不是表哥你自己想给他们留下一个草包的印象?”
“那表哥我有没有说过,”姜洵认真道,“你只要本色出演,就已经够草包了!演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他们能信吗?”
“……”
姜沅敢怒不敢言,气鼓鼓地咬下一口羊肉干!
身为昭国人,听了方才匈奴使节那番话,心里不可能没有气。安静下来后,便又有一丝微妙的氛围在屋子里蔓延。
姜洵顿了顿,开口打破这沉寂,说道:“使节有句话没有说错。”
姜沅道:“哪句?”
“昭国是一个巨大的羊圈。”
姜沅难以置信道:“哥,你怎么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呢?”
姜洵道:“昭国是一个巨大的羊圈,所以要守住漫长的边境线。而匈奴是狼群,只要成群结队地跑过来,在‘羊圈’打出一道口子,冲进来叼走羊他们便赢了。他们越过长城,好像从来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永远是他们攻、我们守,可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
燕王道:“因为我们跑不了。我们一年四季要在这儿耕种,我们的房子拆不走,我们的粮食不像他们的牲畜长了四条腿,赶着就能走。我们只能祖祖辈辈地定在这儿,用城池、兵力来抵挡匈奴人的劫掠。可匈奴却能逐水草而居,不断迁徙,隐藏在茫茫草原和沙漠里,对南边的我们伺机而动。”
姜洵带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说道:“我们就不能到草原上去找找他们的狼窝吗?他们出来打仗,那他们的母狼和幼崽应该没有多少人保护吧?”
为何不去端了他们的狼窝?
为何要一直守着自己的羊圈,而不是去把狼群消灭?
“太难了。”燕王道,“他们的部落不断迁徙,想找到在哪儿都难。陛下当年能打入草原腹地,端了他们一个个狼窝,是因为陛下还是皇太子时,曾多次代表昭国出使过匈奴,对匈奴内部极其了解。陛下在匈奴又有内应,那自然是一打一个准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匈奴内部也在改朝换代。哪怕陛下五年前没有受伤,还能亲征,没有当年那些情报,也很难打出当年的战果。”
总有办法——姜洵心想。
至少一直守着自己的“羊圈”绝不是个好方法,只有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燕王目光深沉,匈奴使节方才那一番话语,搅乱了他心底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一池水。
他喝了口茶,说道:“匈奴已经转移阵地,开始攻击代地。根据往年惯例,左贤王势必会去辅佐他们大单于,燕地接下来便能消停一阵。下个月便是年关了,你们都回去吧。尤其你,阿洵,回去给你爹娘祭祀,再好好过个年。”
姜洵也考虑过这问题,说道:“若是真能消停,那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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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姜洵的书信裹挟着燕国特有的凛冬气味, 由驿使快马加鞭送到了季恒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