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季恒尚未打开,便预感信中不会是什么情情爱爱, 因而有些悬着一颗心。
果不其然, 姜洵在信中写道, 燕国今年的战况比往年都要严峻。他和白羽部在山谷中交战, 齐军生擒了白羽部首领呼屠,却也牺牲了一千八百多名齐军。
他会派人送回这些士兵的尸首,希望季恒能让他们的亲属前来认领, 并发放阵亡抚恤金,安抚好他们的家人。
姜洵还说,实战证明,纪无畏在马场培训骑兵的那一套十分行之有效,希望临淄尽快招募一批身体素质好的士兵, 开始下一轮的训练。
最后姜洵又提了一句, 说吴苑为他挡了一刀, 身负重伤,正昏迷不醒……
姜洵并未过多言语,但季恒知道他很难过。
合上了竹简后,季恒也感到心惊肉跳。
他没想到姜洵刚上前线便会碰上如此惨烈的一战,为何连吴苑, 贴身跟在姜洵最身边的人都会身负重伤, 昏迷不醒?这一战该有多凶险?
他立刻提笔给姜洵回了一封信,表示这两件事他都会尽快落实下去, 请殿下放心。
发出了信件后,他便紧急召开了廷议。
季恒吩咐下去,叫各地地方官按花名册联系牺牲将士们的亲属, 若是地址无误,他便派兵士送还尸身,同时送上阵亡抚恤金,不必亲属到临淄跑这一趟。
为防止官吏从中贪污,季恒要求亲属收到后务必签字画押,后续他还会派出郎卫到亲属家中抽查,再次确认有无收到,双重验证。
牺牲将士的家庭,季恒还想给他们减免一部分赋税。
他在廷议中提出了这个想法,但具体章程还需细细讨论,计划最晚在明年秋收前落实下去。
姜洵那边很快又回了信,信中没多说什么,只说他年底会回来过年。他没说几号启程,更没说预计于几号抵达。
于是步入了腊月后,季恒便开始在等。
他派人叮嘱沿途传舍,若是殿下到传舍下榻,那便立即派人给他递信——虽然传舍差役的马力,大概率也追不上姜洵。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五这日,季恒尚未收到任何消息,正用完饭在案前看看闲书聊以消遣,便听小婧从外面跑进来说:“公子公子,殿下回来了!”
季恒忙起身道:“他到哪里了?”
“是城门校尉递来的消息,眼下估计已经入城了。”
季恒闻言看了眼地面,此时此刻,他内室里有个“不速之客”正打着地铺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季恒犹豫片刻,没管那人,兀自取来狐裘穿好,便匆匆走到廊下穿鞋。
恰在此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四周宫人纷纷道:“大王回来了!”
“真的是殿下!”
没多久,姜洵便在院门外勒了马,利落地飞身下马。长生殿庭院被一层薄雪覆盖,一旁腊梅开得正娇艳,姜洵身上穿着季恒送来的黑色大氅和鹿皮靴子,迈步跨入院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廊下单薄的白衣身影。
“阿洵。”季恒险些要哭出来,忙走了下来。
姜洵步子更大,走得更快,不等季恒走下台阶,便走上前来一把揽住了季恒的腰,抱了许久后说道:“进屋,外面冷。”
“好。”
殿内温暖如春,两人进门时,小婧刚好把殿内宫人都调走,经由内室撤出了长生殿,撤得那叫一个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
路过内室时,小婧不禁又看了地上那人一眼,此人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大长毛毛虫,眼下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小婧心想,她是大发慈悲把这人叫醒带走,还是别多管闲事,等殿下一会儿进来了再亲手处理?
考虑到此人过往表现,小婧果断选择了后者。
季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外殿,心想刚刚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而未来得及问一句,姜洵便从身后抱住他。抱了会儿,又把他摆正,让他朝向自己。
姜洵高大的身躯包裹着季恒,他大氅上像是沾满了边塞的气味,像是凛冽风霜,又像是风尘仆仆,季恒把头埋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姜洵拍拍季恒后脑,问道:“想我没?”
季恒看向他,反问道:“你想我没?”
“快想死你了。”
“那我也想你了。”
姜洵蹲下身,一把将季恒腾空抱起,向前几步,将季恒抵在了漆黑镶金的宫殿承重柱上。
姜洵把他抱得很高,这让季恒视线微微高于了姜洵。
他眼眸格外温润,像一只羔羊,以微微俯视的目光端详着姜洵的脸庞,感到姜洵的面貌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更加坚毅硬朗,肤色也晒黑了些,身上更多了几分成年雄性的强势意味。
他想问问姜洵受伤了没有?在前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可看着姜洵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又觉得不必多问,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季恒后背抵着粗壮的木柱,这使得姜洵更加省力。他一手托着季恒屁股,一手托着季恒后颈,结结实实地吻了下来。
季恒无路可退,只好搂住了姜洵脖子,黏腻的声音很快回荡在空旷幽暗的大殿里……
而恰在此时,只听一墙之隔,竟忽然传来有人在半睡半醒间哼唧的声音,听那音色分明是个成年男子。
姜洵忽然停下,看向季恒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复杂,问道:“什么人?”
季恒面颊登时烧了上来,心想小婧怎么不好人做到底,把那煞风景的也一块儿打包带走?
而不等季恒开口,姜洵便急不可耐道:“屋子里藏男人了?”
“不是,阿洵,你听我解释……!”
姜洵没听,把季恒放在地上便大步流星向内室走去,黑色大氅在身后飘扬。
而一掀帘,只见有一男子竟正在季恒的“闺房重地”里打地铺睡觉!因用被子蒙着脸,一时看不清是谁。
他回头问季恒道:“什么人?”
季恒匆匆走上前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是谁,只能说是不速之客,非赖在这儿不走。我想找人叉出去吧——可一来,他身份地位的确在我之上,二来我对叔父有愧,三来也担心陛下迁怒,毕竟他可是正当宠呢。阿洵你是一家之主,你来想想办法吧!”说着,推了姜洵一把。
一家之主——
这使得姜洵嘴角不自知地微微上扬。
而在这时,只见那“不速之客”哼唧了声,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像是被吵醒了不高兴似的。
他困得睁不开眼,随手抓了抓头发,刚睡醒的一头乌发却是丝毫也不凌乱,而是丝滑地披散在肩头,略微带着些慵懒之感;中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里面白皙细腻的锁骨与肩膀。
姜洵回头看向季恒,惊异道:“季俨?”
季恒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季俨又揉揉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睁眼,看到人高马大站在门前的姜洵,和小鸟依人站在姜洵身后的季恒,说道:“哟,你男人回来了。”
姜洵见不得季俨这不知检点的样子,捡起地上一件衣裳,扔到了季俨头顶,把季俨蓬松的头发、迷离的目光和露在外面的锁骨给遮了个严严实实,说道:“穿上。不要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
季俨不以为意,扯下衣裳道了声谢,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穿衣服。
姜洵道:“你还回来做什么,陛下身边待不下去了?”
“怎么会。”季俨嗓音慵懒,起身系着腰带道,“陛下片刻离不得我,好不容易才跟陛下告了一个月的假,回来祭个祖。”
“你还知道祭祖。”姜洵道,“之前怎么不回来祭祖,把祭祀的事全扔给你堂兄?”
季俨系紧了腰带,走到铜镜前跪坐下来梳头发,拿篦子一下下梳着,说道:“之前累累如丧家之犬,哪好意思回来呢?这两年混得好了,自然要回来一趟,在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一番了。”
姜洵道:“那你就到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去,跑季恒这儿来做什么?”
“嗯……”季俨想了许久,说道,“可能因为堂哥就是我最想炫耀的乡里乡亲了吧。”
季恒:“……”
姜洵:“……”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
“这三天都住在长生殿?都在打地铺,没上过季恒的床?”
季俨也很是无语,再次看向了姜洵,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调戏道:“便是上过又如何?”
姜洵道:“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活着走出齐国。”
季俨忽然弱势下来,却牢牢占据了道德高地,说道:“你们姜家的男人,可真是个顶个的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男女通吃,不拿我们底层人当人。”说着,看向了季恒,意味深长道,“堂哥,你跟着他可要小心呐,小心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姜洵吃了一瘪,顿了片刻又“好心提醒”道:“你运回齐国的那些铜钱,关口已经查验过了,竟没有一枚足斤足两。”
“……”
季俨心想,吵不过就吵不过,忽然提不相干的事做什么?简直不讲武德。
此事虽法不责众,但毕竟违法,季俨迅速把一头长发冠了上去,识趣地没再接话。
姜洵又道:“还有,那个派刺客来割季恒头发的失心疯就是你吧?”
季俨彻底无话可说。
姜洵问道:“怎么,你暗恋季恒啊?”
季俨简直恼羞成怒!
他知道自己最好认输,毕竟事关那么多钱财。可他一向委屈了什么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这张嘴,他实在受不了姜洵这臆想全世界都暗恋季恒的模样,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能从我割他一缕头发这件事,推断到我暗恋季恒的?”
一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头发是种羞辱。
二来,头发也可以拿来扎小人。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不是吗?
“行,我知道是你了。”姜洵没回答季俨那问题,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推开了殿门,对候在门外的左廷玉道,“季俨府中藏了大量分量不足的铜钱,一旦开始流通,便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立刻查抄,勒令回炉重造,重造后抽查分量,若是还敢缺斤少两,那便直接扣押充公!”
这也是他对季俨割季恒头发的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惩罚。
左廷玉不明所以,看向了殿内季恒,季恒使了个眼色,左廷玉这才抱拳道:“……喏!”
姜洵又关上了屏门。
而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季俨府中藏着的八千万钱,都是他准备有朝一日在长安混不下去,便回齐国养老用的。
季俨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姜!洵!”
姜洵道:“我是王你是侯,你怎可直呼我名讳?真是没规矩,叔叔你快管管他。”
季俨也有理有据道:“你是王,我堂哥是民,他还不是照样直呼你名讳?我是你叔叔的弟弟,又是你伯父的爱人,我跟他们是一个辈分,是你的长辈,直呼你名讳又如何?”
姜洵只觉得季俨强词夺理,因为在他眼里,季俨是季恒的弟弟,再怎么论也在他之下。他理了理,认真道:“可季俨,你是我老婆的弟弟,照理讲,你其实应该叫我一声‘兄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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