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呼屠“呲拉”一声拔出了弯刀, 说道:“迎敌—!”
——
“哑—哑—哑—”
黎明时分,天光破晓,战场上尸横遍野, 乌鸦在低空中盘旋。
齐军疲惫地打扫战场, 尸体一车车排着队, 从山谷运回军营。
姜洵浑身是血, 眼球猩红,不断翻动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叫道:“吴苑。”
“吴苑。”
“吴苑。”
昨晚那一战太惨烈了。
姜洵带着三倍于呼屠的兵力抵达, 堵住了前后山谷,准备瓮中捉鳖。
双方兵力悬殊,他们以为匈奴兵随便打打便会掩护呼屠撤离,原本的计划是,最多追到前方山谷便撤回, 以把敌军打散为主, 顶多杀杀底层小兵扩大一下战果。
却没料到呼屠会下死战命令, 带着精锐像疯狗一样咬了上来,且一咬住就不撒口!
梁广源落荒而逃的模样,和姜洵这条大鱼意料之外的出现,都极大地激发了呼屠的狩猎本能。若是能活捉齐王,那么无论谈判也好、离间也好, 都将有可能极大地扭转左贤王在前线关口久攻不下的局面。
于是姜洵带着陪射和马场骑兵, 对上了呼屠和他的亲兵,谁都想把对方置之于死地!
三个时辰的激战过后, 呼屠最终寡不敌众,落入了齐军层层紧锁的包围圈,身负重伤, 被姜洵擒拿。
齐军也伤亡惨重,这一战惨胜如败。
而直到匈奴投降,姜洵带人缴械,又清点伤亡,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吴苑不见了。
“有没有人看到吴苑?最后一次看到吴苑是在什么时候?!”
晁阳被昨晚发生的一切吓到浑身僵硬,魂不守舍,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是一直都跟在你身边的吗?!”
而在追问之下,有人说,昨晚混战时看到有人中了一刀,倒在了马背上,看身形很像是吴苑。只是当时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都杀红了眼,他便也没有余力去管吴苑。
姜洵问:“当时是在什么位置?”
那骑兵环顾了一下战场,只是昨晚太混乱了,包围和反包围,像一只粗壮的巨蟒与阴险的毒蛇盘卧在一起互相绞杀,谁又能记得当时是在什么位置?他回忆了许久,只说道:“吴苑当时在殿下背后。”
他背后——姜洵有些愣住了。
那么吴苑中刀,很有可能便是替他挡了一刀。
“吴苑—!”
“吴苑—!”
大家满战场地翻找尸体,而在这时,晁阳道:“吴苑!!!你不要吓我啊!”说着,从一堆尸体里,把一具满身是血的身体翻了出来,登时涕泗横流,说道,“吴苑,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吴苑!你不要吓我啊……”
姜洵听到,拔腿向前。
而在这时,身后有一人松松抓住了他脚踝——
姜洵回过头,与一个尚未死透的匈奴人对上了目光。
那匈奴兵满脸是血,还对他笑了一下。
而顷刻间,便见他露出匕首,向姜洵小腿刺来!姜洵抽走了脚,不料却还是晚了一步,谁都没料到这个将死的鬼,还能有这样的速度和力度!
那匕首划破了姜洵的鹿皮靴,在他脚背上划了一道。
“艹!”
姜洵说着,捡起了匕首,单膝蹲地,一把将那匕首插入了匈奴兵的咽喉。
只见匈奴兵双目圆瞪,“呃—”的一声倒下,没一会儿便咽了气。
姜洵疾步向晁阳走去,忙问道:“怎么样?”
晁阳抱着吴苑“呜呜”地哭,说道:“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了,他们说还有脉搏,可我也摸不到,他好像——快要死了!”
黎明乍起,天边一片猩红。
苍穹之下尸横遍野,每个人都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战友。
到处都是呼唤。
到处都是“呜呜—”的哭声。
姜洵在这一刻感到了天旋地转,脑子里“滋——”的杂音由远及近,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踉跄一步走到了吴苑身前,背起吴苑,翻身上马,把吴苑绑在了自己身上,便向蓟城军营奔袭而去。
——
两日后。
燕王带着一队亲兵,“吁—”地在军营门前勒了马。
岗哨立刻开门,贺林疾步上前,抱拳道:“大王。”
姜肃川下了马,大步流星向营房走去,说道:“报一下伤亡。”
“喏。”贺林道,“我军——主要都是齐军,死亡一千八百余人,重伤两千三百余人,轻伤不计。”
姜肃川“嗯”了声。
贺林继续道:“敌军死亡七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其余都逃散了。另外,呼屠重伤被齐王擒拿,眼下就关在咱们这儿。”
此事姜肃川已经听说了,并未置评,只道:“我听说姜洵一个好兄弟死了,他现在怎么样,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贺林垂首道:“没有死……中了一刀落下马来,眼下正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儿呢。齐王已经把他接到了自己的营房照料。齐王他……可能受了点刺激吧,这两天心情的确不太好。”
不远处,军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校场上停满一排排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已标好了姓名,准备不日送返齐国。
燕王叹了口气,指了指营房门问道:“姜洵在这屋子里?”
贺林点了点头。
——
姜洵前两日几乎一眼未合,直到昨晚才囫囵睡了一觉。他身上受了些小伤,不过还好都没大碍,也已经上药包扎过了。
茶杯上方水雾氤氲,他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是写给季恒的。只不过没什么情话,只是交代季恒帮自己办几件事。
而正写着,营房门从外拉开,寒风裹挟着冰雪“呼啦啦—”地吹了进来。
姜肃川知道屋子里有病人,很快便关上了。
姜洵抬头道:“燕王?”
“聊聊吗?”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燕王,姜洵都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他那历尽风霜的脸庞上长出的每一条皱纹、手掌上每一块厚茧;他身经百战淬炼出的,能稳住千军万马的气场;他身上陈旧的鹿皮裘衣,和一路奔波所沾染的风尘仆仆的气息,都让姜洵感到格外踏实。
他问道:“战况燕王都听说过了?”
“听说了。”燕王走到姜洵对面坐下,胳膊肘搭在了书案上,说道,“抛开伤亡了这么多人,让你们齐军蒙受了损失不谈,这一仗你们打得相当不错。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这直接决定了你们能斩获敌军七百,俘虏两百,甚至还生擒了呼屠。”
这战果可不小,尤其姜洵还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姜洵这两天也一直在复盘战局,说道:“但我们的士兵战斗力还是太弱了。这导致我们战术正确,却还是伤亡惨重。”
燕王道:“这情况你习惯就好,和匈奴近身厮杀,几乎都是这结果。”
“还是有办法的。”
经此一战,他也切切实实地意识到,纪无畏在马场训练他们的那一套体系是有效的。
马场出来的人,哪怕是像晁阳这样的怂货,昨晚的表现也远远好过普通士卒。
他方才在给季恒的信中也写到了这一点,希望季恒能和纪老将军商量商量,趁早再招募一批人,请纪无畏训练,人数多多益善。
他又道:“能擒获呼屠,一方面是因为昨晚在山谷营地的那些士兵,除了梁广源和两名副将便没人知道我会来援。他们逃跑的反应太真实了,激发了呼屠的狩猎本能,也打消了他怀疑前方会有伏兵的顾虑。加上他又急功近利,急于向左贤王证明自己,便上赶着咬了钩。”
另一方面也因为是运气好。
燕王道:“这两日,左贤王对前线关口的攻击已经停了。估计是呼屠被擒,白羽部找左贤王闹了。”说着,见姜洵面前那一杯茶正冒着袅袅白眼,便伸手握住了,问道,“这我喝了?”
姜洵道:“喝吧,我刚倒的。”
姜肃川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的同时,目光又落在了姜洵手边那两个摞在一起的檀木盒子上。
他方才便注意到那两个盒子,像是放吃的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姜洵却盯紧了那盒子,目光中带着微妙的占有欲,与方才他垂涎那杯热茶时的反应截然不同,像是不希望他动似的。
姜肃川便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看向了自己的掌纹,说道:“总之,左贤王这几日很有可能会派使节过来谈判,但想谈到什么好价钱,估计是不可能的。呼屠对左贤王而言,不过只是条能在战场上冲在前面的恶犬,有价值,但也没那么大。”
他摩挲着自己干燥的手掌,继续道:“左贤王派人谈判,估计也只是做做样子,至少先堵住白羽部悠悠众口。在呼屠落入我们手中的瞬间,他就已经是弃子了。”
“没关系,”姜洵道,“先留着。呼屠怎么说也是个裨王,知道的事肯定多,指不定哪日有什么事还要找他‘请教请教’呢?”
“也是。”姜肃川道,“哦对了,过几日颍川侯就要调走了。”
姜洵道:“调到哪儿去?”
“代地。”姜肃川道,“我们燕国穷乡僻壤的,山地又多,没有太多强攻的价值。今年左贤王攻打关口,看样子又是佯攻。眼下我们抵住了攻势,梁王也无需分兵前来支援我们,再佯攻便没意义了。匈奴本部又开始猛攻代地,梁王打得吃力,叫颍川侯带着北军前去支援,齐军、赵军便留在这儿继续支援燕国。”
“知道了。”
战事之余,燕王又对姜洵的个人生活表达了关心,说道:“听说你脸颊总是干裂,嘴唇也总是破,季恒从齐国给你送了润肤脂来,涂了也还是没用是吧?”
不知为何,燕王莫名给姜洵一种老父亲般的感觉,他应道:“嗯,你们燕国也太干了。”
燕王道:“那玩意儿没什么用,你听我的,你晚上睡前往脸上抹一层麻油,嘴唇上再厚厚地涂上一层猪油,过两天保准好!”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姜洵脸颊。
姜洵有些不适应,腰往后一挺,躲了。
燕王这才收回手,说道:“瞧瞧,原本白白嫩嫩一孩子,到了我这儿都皴成什么样子了?都快皴得跟那芋头似的了,回头你叔叔该找我算账了!”说完,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两声,又道,“今晚就涂,听到了没有?”
放在过去,姜洵肯定不会把麻油、猪油这种东西往脸上涂,只是最近这问题实在困扰了他太久,听燕王这么说,他还倒真想试试了,含混着“唔”了声。
燕王又好奇道:“我听说季恒还给你送了大氅、靴子什么的?”
——还有一个镶玉的剑穗,他没说。
而姜洵莫名红了脸,嘀咕道:“……贺林那个大嘴巴。”
“至于大老远从齐国送来吗,还怕我冻着你不成?”燕王打趣,又看向那檀木盒子,随手一指道,“这也是季恒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