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张药边说就着绞在一起的手,扯了一把自己脖子上细镣。
“这样算什么?”玉霖问道。
张药没吭声,径直向那张床走去,他脖子上的链圈,其实就是玉霖手上那副细镣的镣链,他走出去几步,玉霖也就只能踉跄地跟上。
张药在床上坐下,此时,他才有空闲仔细查看玉霖周身,以及她身处的这间禁房。
她手腕上和脚腕上戴着一条镣链很长的镣铐,这显然不是刑部按律所制的东西,应该是为了给来嫖囚的欢客留下肢体上的余地,特意所制。
至于关她的这间禁房,里面几乎没有陈设,只有一张木桌,一张刑床改造的窄床,上面铺着干净的褥子,甚至还放着一床绫质的软被。被子上放着一些令女人害怕的恶心玩样儿,张药猜测,因为今夜的门路是杜灵若走通的,王少廉因此误会了他张药的身份,所以给他备了这些龌龊的助力之物。
张药看了一眼玉霖,见玉霖也在看那堆东西,甚至比他看得还认真。
女人怎么能看这些东西。
张药一把翻起被子,试图将之遮住,然而双手被束缚,用力也就不太准,不想直接抽翻了那堆东西。
哗啦啦——
那堆东西应声落地,滚得到处都是。
张药愣了半晌,才尴尬地“咳”了一声。
玉霖却笑了。
她蹲下身,凌乱间随手抓起了一件,看向张药道:“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一直混在大梁的官场,和司礼监交往也多,这些东西,我听过也见过,我不在意,倒是你,你在尴尬什么?”
“你想多了。”
张药冷言,试图掩饰,然而却听她道:“那你把围帽摘了吧。”
张药觉得,现下他人可以死,但帽子,是死也不能摘的。
玉霖沉静地站在他面前,手上仍然拿着那个不堪入目的东西。
女囚一脸坦然,张药却在心里狂骂杜灵若。
他希望玉霖能把那个东西放下,但显然他说不出口。
谢天谢地,在他心口皆废的时候,他想到了张悯给他的那只桃子。
“吃桃子吗?”
“嗯?”
“李公桃。”
面前的人听完这三个字,竟然由衷地笑了起来,“哪里有。”
“在我……”
在他左边的袖子里。
可怎么让一个女子自己去他袖子里掏呢?
然而……
她上手了。
禁欲多年的皮肤,骨头,被一只伤横累累的手几乎挫伤。
张药的背脊猛然绷直。“你……”
“在哪儿呢?”她倒是认真地找上了。
张药一身僵硬,但还是抬起了手臂,“在我的左袖子里。”
果然,她两三下就掏出了那只李公桃,起身在张药身旁坐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李公桃真的很好吃,汁水丰盈,清甜可口,不愧是淮南贡桃。
张药看着她的模样,不禁道:没给你吃断头饭吗?
玉霖没说话,注意力还在那只桃子上。
张药苦笑一声,低声自问自答。
“哦,要你伺候人,这会给饭吃。”
“你同情我?”
她举着啃了一半的桃,侧身问张药。
张药冷道:“想多了,关我什么事。”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张药不禁也侧过头,看着坐在他身边,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昔日刑部侍郎,平声道:“不瞒你说,张药求死。”
“活着不好吗?我明日就要被凌迟,但我今夜,还想拼命得给我自己博条活路。”
“你是你,我是我。”
知道她死期将近,张药是无忌惮,剖白之话,脱口而出,“我活够了,也活恶心了。”
“你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就希望我杀了你。”
“是。”
“不好意思,我不会杀人,只会依《律》,为人判罪。”
张药笑笑,“我犯的还不是死罪吗?”
“哪一条?《梁律》中能判人一死的刑名有很多条。”
张药在围帽下垂下眼睑,“法外之人,《梁律》判不了。”
玉霖听完,看着手里的李公桃,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笑:“难怪,你活人穿寿衣,张药。”
“什么。”
他以为,她会说他疯癫。谁曾想,却听到一句判词。
“你挺惨的。”
第5章 女审官(二) 我要《梁律》救庶人。……
可是有她玉霖惨吗?
张药看着玉霖的后背,破碎的囚衣下,几条已经有点陈旧的鞭痕,此刻还肿着。
她又开始吃那剩下的半只桃子,一口接一口,和当年在那场君臣宴上一样,吃一口,微微耸一耸肩,肩骨透过衣料清晰可见。
其实女人和男人的骨骼是不一样了,只要穿得单薄,凭张药的眼力,透过身上骨相的轮廓,他就能分辨七八分,奈何大梁官场上的衣冠厚重,遮蔽着玉霖一路走到如今。
诚如杜灵若所言,她性格的确不错,没有清流一点就炸的坏脾气,也比赵河明之流坦率诚恳。
可惜除了神武门前那一点机缘,他和玉霖没有私交,但凡有,他一定能识出她的身份,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
张药暗自迟疑。
官场上多这样一个官员不好吗?
他是搞私刑的,不在当朝辅政行政的主流派之内,但正因为如此,抽身在外,他倒是看得很清楚。
清流也好,内阁也罢,乃至梁京城内那几个书院和文社的里的结派文人,参政议政久了,一个比一个自信,一个比一个烦,烦得他在诏狱里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不想说话,只想去死。
官场上多一个玉霖不好吗?
想到这里,张药有些心惊。
“哎。”
张药自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拽了拽脖子上的铁链,目光再次落向吃桃的玉霖。
“谢谢你请我吃桃子。”
“不用,这是我姐姐给你的,你要谢就谢她。”
“哦。”
玉霖细问:“你姐姐的名讳是?”
“张悯。”
“敏而好学的悯?”
“不是。”
张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间刑房里和她慢条斯理地说话,他明明是想找死啊。
“悲天悯人的敏。”他压低了声音,但静室之内,针落有声。
“好,我以后会报她的恩。”
“你是死囚你忘了吗?”
玉霖不答,反道:“你走吧。”
“我走了还会有人来……”
“来嫖我?”
她接下了话,张药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听她继续问道:“你管我的闲事做什么?”
好问题。
张药也想问自己。
“我帮你把王少廉杀了吧。”
“然后呢?”
张药再度沉默。
玉霖笑了一声,“你救了风尘,风尘还是得死。”
“你不识好歹是……”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