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站起身,低头俯视张药,“召你进来,就一件事。王充审定刘氏女纵火烧了天机寺,大理寺覆案,可那刑部的宋饮冰,称她是个哑女,质疑兵马司审案不公,大理寺也就因此驳了兵马,行吧。”
奉明帝笑了笑,继道:“那这天机寺惹的,又是天火,钦天监把去年那一套“苍天降兆”的说辞搬到了朕面前,朕当真是听腻了。”
殿中无人应声。
奉明帝也沉默了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开口再道:“那罪人是一个女子,不配朕为她启动三司,所以,朕还是把她交给你,朕呢,就一句话,朕近日精神不好,不想跟底下的人闹。”
张药的膝盖前落下一抔香灰,上等的龙涎香连烧出来的香灰也白得像雪,然而这一刻,张药却觉得,那更像是一缕人的骨灰。
皇帝的声音从张药的头顶传来,“钦天监养出一个能做首官的天文生不容易,你之前杀了庞胜的老师,朕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惜。所以这回,朕想再和钦天监磨一磨。至于吴陇仪嘛,这个人啊,是真的老了……老得都糊涂了,但他是朕的辅臣,朕不忍把他也摁到神武门前去受天恩,朕只希望,天机寺的案子尽快审结,这些人,好都散了去。张药。”
“在。”
“朕的意思,说明白了吗?”
张药自然听得明白。
正如奉明帝所说,钦天监掌天文观测和历法制定,天文生素来难以养成。去年因为天机寺后殿焚毁,钦天监一句“天责”引至科道官员一水地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张药把钦天监杀了一半,官位不齐,运行艰难。钦天监的人,奉明帝杀不起了。连带科道两衙的官员,都保了性命,不过是扔去神武门受杖,奉明帝给李寒舟下的令还是“重责”,不是“毙命”。
可是如此一来,刘影怜,就只能去死了。
所以还是要他杀人。
张药跪在红铜香炉前,胃里泛出一阵恶心。
那股恶心劲儿散去之后,他想到的却是玉霖对刘影怜说的那一句:“我一定帮你。”
皇帝要杀他的人啊,玉霖一个一无所有的官婢,到底如何才能帮刘影怜,在他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活下来。
他想不明白,但他很想玉霖能赢过他。
如果这回,她真的能够赢过了他,那么有朝一日,她也许就真的能够处死他。
想到此处,张药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案前的皇帝,许颂年忙呵斥了一声,“放肆!”
奉明帝冲许颂年摆了摆手,“算了,朕才枷了他十日,如今又让替朕分忧,他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偶尔破一次规矩,朕可以恕。”
第21章 雨锤骨 劣肉不食,瓜果不鲜不食。……
许颂年从御案上捧下一张御批纸,放至张药膝边。
张药明白,这是要让他写介入天机寺纵火案的原奏,供奉明帝当场御批,他好持御批和驾贴,去刑科签发,再至兵马司,将刘影怜提走。
“就用朕的墨写吧,倒也不必再折腾了。许颂年,赐他笔。”
“是。”
许颂年从御案上取下一管湖州笔,递至张药手中,趁近身时对张药低声道:“不怒于形。”
张药抬眸看向许颂年,见许颂年佝偻着腰,眸光黯淡,看起来也甚是疲倦。
“怎么了?”
皇帝发问,“不接朕的笔,是还有话想跟朕说吗?”
许颂年忙道:“哦,恐是张指挥使肩伤未愈……”
张药接过湖州笔,打断许颂年,应奉明帝道:“臣无话说。”
说罢,伏身抬手,于御批纸上,沉默行笔。
奉明帝站在御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药膝前的御批纸,待他行文过半时,才笑了一声,“这一手字啊,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了,还是写成这样。”
梁京城暴雨未歇,张药走出神武门时,门前坑洼处已积水及踝。
城门守军向他递上佩刀,张药低头望着雪刃上溅起的雨花,一时不曾抬手。
李寒舟在旁替张药接过佩刀,询问张药现下何去,张药把奉明帝的御批递给李寒舟,“提刘影怜至诏狱。”
李寒舟想起宋饮冰的惨状,有些不忍,轻声问道:“审……吗?宋饮冰说她是个哑女啊。”
张药踩着积水朝前走了几步,复回头对李寒舟道:“算了,刑科可明日再去,今日雨大,你早些回去。”
李寒舟疑惑,事不即行,这并不是张药的习惯,但他忍下没问,行礼辞去。
李寒舟走后,道中无人,雨水灌耳,四下却一片冷寂,张药不想回家,独自一人去了杨照月的外宅,黄昏时分,扛回了一筐李公桃和十根辽东人参。
他一手撑伞,一肩扛桃,手上不空,便以膝盖顶了顶门板,不多时,门被打开,开门的人不是张悯,而是大病初愈的玉霖。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地里,肩上披着张药的飞鱼氅衣。
飞鱼氅衣是赐服,奴隶披身是僭越大罪,遑论此人还将此衣做披毯一般,胡乱罩在肩上。
张药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心思她做官的时候,爱吃内廷贡桃,做了奴隶,也还又要穿他都不能常穿的美衣。
人一身伤,惨得活都快活不下去的时候,倒是哪里都能躺下,什么苦药都肯吃。
身子稍微好一些,苦药还是肯吃,饮食起居上却挑剔得不行,劣肉不食,瓜果不鲜不食,养伤其间不穿外裳,但亵衣定要洁净柔软的,如今连下榻给他开个门,都要把他张药最好的家当挂在身上。
“清醒了?”
“嗯。”
“清醒了就不该穿这些。”
“知道。”
她弯眉笑了笑:“放心,我知道这样穿是死罪,我不会踏出这道门。”
张药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飞鱼氅衣,问道:“你觉得我会保护你?”
“你……”
“你别做梦。”
张药突然冷淡地打断了玉霖。
玉霖神色微变,没再说下去。
大雨滂沱隆隆,雨布遮盖下的棺材就像一面面的木鼓,被雨水敲得生乱如麻。
张药腰间的佩刀刀柄,一下一下地撞击门框,他自知失态,咳了一声,压下声音转问道:“张悯呢。”
“她不大好,已经睡下了。”
玉霖侧身往门边一让,“我做了紫苏粥和酥油鲍螺,紫苏粥倒还不错,酥油鲍螺是给我和你姐姐补身子的,如今剩下不多,看着也不大好看了……”
“我不吃荤油重的东西。”
张药扛着筐子走进院门,把筐子放在厨房里的水槽边,直身果见厨房里放着一碗粥,和半碟剩下的酥油鲍螺。
张药用手碰了碰粥碗,粥碗还是温的,他倒也是真有点饿了,随手从老缸里捞起半截菜根子,就着吃完了粥,眼看那碗酥油鲍螺确实不大好看,想起玉霖挑剔的口腹,叹了口气,靠在灶上端起碟子,一言不发地吃完了。
放筷时,见玉霖蹲在筐前精心地挑拣筐里的李公桃,忍不住道:“已经是人世间最好的桃子,你还要从里面拣好的吗?”
玉霖扒在筐边,头也不抬:“有好的当然要挑。”
她说完,拣出一个最大的桃子,至水槽边洗净桃皮,又至灶上取了一把小刀,将桃子削皮去核,这才弯腰坐在灶边的烧火凳上,低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桃肉。
张药低头看着的玉霖的手指,指节仍然青肿。
其实张悯和江惠云把她照顾得很好,十几日下来,她身上的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有手指上的伤,一直没什么起色。
“张药。”
“说。”
“我病得太久,刘影怜的事,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久。”
她慢慢地吃完最后一口桃肉,抬头问张药。
张药没有否认,习惯性地抱起胳膊,低头看着玉霖道:“你知道宋饮冰和刘影怜的关系?”
玉霖点头,“知道。”
张药望向厨房外面,那一口一口堆叠的棺材,藏在雨布下面,在雨中像一连片青褐色埋骨山。
“宋饮冰今日在神武门前,为刘影怜喊了一回冤。”
玉霖猛地抬起头:“陛下杖杀……”
“没有。”
张药打断她,随即道:“我给了他一脚,这会儿人醒没醒,我还不知道。”
玉霖苦笑了两声,随之低头一边擦手一边道:“也算是个办法……”
“你很机敏。”
张药冷道:“第一句就戳到了陛下要杖杀宋饮冰的心,那你就应该明白,宋饮冰的命都不重要,刘影怜的命,就更不可能留下了。我当你在天机寺火场说的那些话,是为了安抚刘影怜,玉霖。”
玉霖没有应答她。
她安静地坐在冷灶边,以手托颚,一动不动。
张药抬高声音又唤了她一声:“玉霖。”
她这才侧身望向张药。
张药说话素来残酷,此刻开口,他已尽量收敛,但脱口之言,还是如锤敲骨。
“螳臂当车没有好下场,你如今这个样子,连病都养不好,何谈为人翻天。”
玉霖笑笑,应了一声:“是。”
张药沉默须臾,方又道:“我知道你自诩十年司法道,走得比我等之辈不凡,借你自己诛杀王少廉,增修《问刑条例》,解救刑部狱女囚,的确是你这个少司寇的功力,但刘影怜,不是刑部狱中那些无名女囚,她是钦犯,她死定了。”
话至绝处,张药亲眼看到,玉霖的肩膀颤了颤。
他忙将声音收住,缓了一口气道:“我看在家姐的份上,最后再劝你一次。”
“没事。”
玉霖吸了吸鼻子,“我不也是钦犯吗?”
她说着,双手轻轻扣住,“你穿着寿衣来刑部狱,向我寻死的时候,不也觉得我死定了吗?”
张药无言以对。
玉霖没有说错,他与这个女子的机缘,就是始于他自以为是,觉得凌迟之刑不可改,她死定了,死前杀一个她最痛恨的走狗,多少也算是一份安慰,然而她不肯下手,她非要活,且如今还真就活在他面前,一天天地,要吃要吃穿,逼得他张药在梁京城里,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卖,同时也逼他承认,他真的想错了。
“你别一直抱着你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