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反反复复烧了十日。
天机寺的大火也整整烧了十日,五城兵马司将寺后的杏林砍了一大半,又将北面的民居清拆了数百间,才将火势困在了南护城河边。
第九日,狂风乱刮的梁京城,终于等来了一场暴雨。天机寺的主殿也早已被烧塌,兵马司趁势从护城河中汲水灭火,次日天明,废墟上的残火才被彻底扑灭。至此,享“太劳”大祭的百年名寺连烧十日,从山门前的菩提塔起,到杏林前的精舍全部烧尽,终连一块完整的木梁,也没有剩下。
寺中僧众死伤惨烈,除了起火时在前殿洒扫的十来个僧人,勉强保全性命,寺中再没有活人。
梁京城里无数百姓自发冒雨路祭,雨中香火难燃,百姓便改供花果,天机寺前的牌楼,一时之间便被民间路祭封堵了一大半。
九月初十,张药冒雨奉召入内廷。
神武门前的惨烈之景不比天机寺差多少,数十张刑凳在打雨中一子摆开,七八个科道官被剥掉官服,绑在刑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杨照月和陈见云两个司礼监的秉笔撑着伞,在神武门前监刑。
李寒舟率北镇抚司掌刑,见自家指挥使过来,忙迎上前来。
张药把马缰扔给一个缇骑,问李寒舟道:“什么说法?”
李寒舟应道:“说的是重责。”
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请张药卸刀。
张药在一边解刀一边朝神武门前看去。官员的惨叫声已经逐渐被孱弱的呻吟和求饶取代,年纪稍长一些的,早已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只有一个样貌清秀的官员,死死地抓着刑凳的边沿,哑嗓喊道:“求陛下彻查天机寺纵火案……求陛下……彻底查天机寺纵火一案啊……”
张药觉得这个人的身型有点眼熟,李寒舟见张药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忙上前道:“那是刑部的司狱官,宋饮冰。”
张药陡然记起,这个人是玉霖的师兄。
他把刀交给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朝受刑的官员走近,杨照月见张药过来,便示意跟来的随堂太监撑了一把伞过去,自己也上前和张药见礼。
“我们掌印听说,指挥使近日在梁京城里寻辽东人参和李公桃,便命我在外头帮您寻了一些。辽东人参倒还好说,梁京高门大户多少都还存着一些,这李公桃……哎……”
杨照月看着漫天大雨,“的确是一日比一日艰难,外头寻不到,内廷赏下十只,掌印一个没留,都叫给指挥使捎上了。如今这些东西就放在我的宅子里,今日既见着指挥使,我便同您说一声,等雨势小些,您好叫司里的缇骑搬去。”
张药道:“替我转告掌印,不必他费心,我这回寻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张悯。”
杨照月笑了一声,“掌印何止只关照悯姑娘一人。”
张药闻言,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和官员们的痛呼声混在一起,杨照月并没有听见。
神武门前的最后一杖落下,刑凳上的官员昏死过去一大半。
李寒舟示意缇骑解开绑绳,众人都动弹不得,只有宋饮冰挣扎着从刑凳上下来,扑倒在李寒舟脚边,试图再朝神武门内去。
杨照月看着宋饮冰叹了一口气,笑道:“情种啊……”
张药侧身,“何意?”
杨照月道:“张指挥使不认识这个人吧。”
张药道:“被他关过一次。”
杨照月一怔,随即笑道:“哦,忘了,这个人是刑部的司狱官,今儿巧啊,落在李千户的手里,李千户没手软吧。”
李寒舟笑了笑,不敢应话。
杨照月道:“该替你们指挥是报个仇的。”
张药懒得和杨照月说这些,复问道:“情种何意?”
杨照月笑了笑,“张指挥使在天机寺抓的纵火的那个女子叫什么来着。”
“刘影怜。”
“对,刘影怜,刘氏杀夫之前,这宋饮冰和刘影怜是有过婚约的。”
第20章 罪奴名 罪奴在。
杨照月说完这句话,撑伞回头,“我也多嘴问一句,天机寺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张药没有回答。
他接过随堂太监的伞,独自行过血淋淋的刑凳。趴伏在地上的宋饮冰,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影怜不会烧天机寺,她母亲死后,何家弃了她,连她的姓都改了,天机寺……就是影怜唯一的容身之所……她……她不可能毁了那立锥之地,她不可能……”
张药没有说话,背后的杨照月却问道:“不是她烧的,是谁烧的?宋大人,您也是刑名官,您得替陛下分忧啊。”
宋饮冰艰难地仰起头,雨水砸向他的眼耳口鼻,他向天凄喊道:“是苍天啊!”
这一句喊得极其惨烈,神武门前无行人,凄风苦雨之间,人声猛得送出去好远。
杨照月咳了一声,偏伞露出半张略带戏谑的脸,“李千户。”
李寒舟应了一声:“是。”
杨照月抬手指向宋饮冰,”把人拖到刑凳上去,继续打。”
张药在前,李寒舟没有立即下令,而是看向了自家指挥使。
杨照月这才跟来一步,向张药解释道:“哦,他虽受责,但也是朝廷命官,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对他动私刑。这是陛下的旨意。”
他说着凑近张药耳边,压低了声音,“要打到宋大人嘴里吐不出一句话为止。”
张药听完这句话,扫了一眼宋饮冰身上的伤,血水已喂饱底衣,顺着雨一股一股地往他身下躺,北镇抚司的棍杖功夫,都是他亲自调(和谐)教过的,他看着宋饮冰的脸色,掐算他最多还能挨二十棍。
“陛下就这一句话吧。”
杨照月颔首应“是。”
“行。”
张药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那双,低声道:“松手。”
宋饮冰已然疼得五感皆虚,根本没有听见张药刻意压低的声音。
张药偏头看准了离宋饮冰的心窝要害三寸之处,掐捏力道,猛踹了一脚。宋饮冰还没惨叫就出声,口中就呕出一口鲜血,人在雨地里痛苦地翻了个身,昏死了过去。
张药收回腿,退了一步,将好退到杨照月身旁。
杨照月看着地上的宋饮冰,笑着叹了一口气,“张指挥使,很少为刑部的人,发这等慈悲啊。”
张药没吭声,杨照月又添了一句:“为了那位少司寇?”
张药看向李寒舟,“撤刑凳,受刑者着家人各自带回。”说完,才转向杨照月,“陛下今日为何训责两衙?”
杨照月笑道:“科道两衙,不就是想骗这顿廷杖麻,你瞧那些人。”
他抬手指向正被家人扶走的官员,“连伤处都不肯遮,就要这么血淋淋地招摇过市,显摆他们刚硬耿直,敢于直谏,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赔上自己的屁股,哈……”
杨照月话说得讽刺,说至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宋饮冰已经被李寒舟交给了宋家的人,李寒舟和张药共事多年,明白张药这一脚是为了救宋饮冰的命,背人处向宋家人隐晦地解释了一两句,宋家家人听后,有几个明白的人,立时朝张药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官员被陆续接走,李寒舟带着北镇抚司撤走刑凳,大雨滂沱,冲刷走满地的血水,倒也不必镇抚司泼水洗地。
神武门前,很快就只剩下张杨二人对立。
杨照月望着宋饮冰的背影,复又开口:“宋饮冰说天机寺是苍天烧的。可苍天为什么要烧天机寺?他宋饮冰倒是个纯人,一心想救刘影怜的性命,我同情这一对苦命鸳鸯,至于科道两衙的官员……”
杨照月嗤笑,“他们不过,是想从陛下口中听到一句‘天子杀戮过重,德行有失,上苍降罚’。呵,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些人,跪在殿上,求陛下做一个仁慈的君主,却又逼着陛下把他们摁到神武门前打个皮开肉绽。这到底是直谏,还是拿陛下名声,来举他们自己的名声?若要是后者,可真是该死了。”
他说完,侧退一步,抬手做引:“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您,张指挥使,请。”
杨照月引着张药一路进了神武门,入内廷后,二人皆没有再言语,并行过文石台,便到了汉白玉台基之下,钦天监监正庞胜与吴陇仪并排跪在台基上,二人身后是茫茫大雨。雨水敲打着重檐庑殿顶黄琉璃瓦,衬得不闻人声的乾清宫,越发寂静。
杨照月在殿门前站住,守在门前的杜灵若立即带着小太监上来接伞。
趁着靠近张药的档儿,低声对张药说了一句:“里头,只有掌印伺候。”
说完,躬身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殿内焚着浓郁的龙涎香,奉明帝正在烛下写字。
殿内的确无人伺候,唯有许颂年捧着一方端砚,陪立在奉明帝身旁,见张药进来,轻声对奉明帝说了一句:“陛下,人到了。”
张药沉默地走到红铜香炉前,屈膝跪下。
这是奉明帝圈给他的地方,出了乾清宫,四方天下他张药凭一道牙牌畅行无阻,但乾清宫内,他只能跪在这红铜心香炉前,不能起身,不能抬头,奉明帝开口之前,他也不能说话。
奉明帝对今日写的这一副字颇为不满,张药进来之前,已经连叹几回了。
张药跪定后,他也只是扫了张药一眼,低头继续写字,随口对许颂年道:“墨不厚啊,挂纸也不好看。”
许颂年忙道:“奴婢这手是真的没用了,陛下今日的字写得不满意,全因奴婢研的墨不好。要不……让张药,替奴婢伺候一回笔墨?”
奉明帝笑了一声,“你这人啊,总想破朕立给他的规矩。”
许颂年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奴婢的心,全袒在主子眼前,对了呢,您就赏。错了呢,您就罚,奴婢啊从来不敢骗主子。”
奉明帝扼袖替提笔,“把砚台给端下去,让他就在那儿伺候吧。”
“是。”
许颂年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走到张药面前,将一方端州砚和半截松烟墨放到张药面前。
张药伏身拜了一拜,这才拾起松烟墨,低头细研。
奉明帝放下笔,靠坐于椅上,看向殿外的雨帘。
“这雨还不停。”
许颂年道:“奴婢看,也就能下到今夜了。”
奉明帝笑道:“你比钦天监还算得准,张药。”
张药的手指稍顿,复又续行,端州砚中的墨汁渐厚,他垂眼在墨汁中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随后沉声应了一句:“罪奴在。”
除了许颂年,没有人知道,在奉明帝面前,北镇抚司的指挥使,竟然自称为“罪奴”。
奉明帝对他的态度尚算满意,平声问道:“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陛下责罚,罪奴不敢不受。”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长大了啊,学会了许颂年这一手,对着朕答非所问。”
张药放下松烟墨,伏身道:“罪奴不敢。”
“还是称‘臣’吧。”
奉明帝看着殿门,“外头跪着钦天监和乌台的首官,雨声虽大殿门未关,朕也不想你太难堪。”
张药直身,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