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悯忙道:“我不冷。”
玉霖却不因此而垂手,铁镣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伶仃晃荡,她冲张淡淡地笑了笑,似随意道:“这一堂审结下狱,总归也要脱换下来,不如送你,披上出去,好遮一遮雨气,至于这块石头……”
玉霖顿了顿:“反正在监也留不得,就在此处,我一并交给你了。”
张悯这才伸手接过玉霖的衣衫,再将那块石头,缓缓捏入手中。
至此那身去年没能遮蔽住刘氏的绫罗官袍,今春换做素衣,终于落在了张悯的肩上。
玉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她心上的一块旧创此间正悄然弥合,如血肉生长,又酸又痒,然而她由衷开怀。
从前同僚挚友,无不认为她一旦脱下官袍,背叛恩师,与朋辈割袍断义,去做那柔弱无能的女人,余生道路只会越走越下流,直至成烂泥,落入猪狗不如的境地。她什么也做不了,终有一天会委身上一个凌乱的床榻,好求得一口饭食,一处容身之地。
如今如何?
玉霖心中默问,她是落入了下流境地,可余生道路并未就此对她收拢。
换一句话说,纷乱的梁京城从泥沙俱下,沐于泥沙之下,究竟谁人上流,何人下流,哪里分得清白。
好比张药。
张药……
此时玉霖原本是不愿想起张药的,可那道雪白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时候,如蝴蝶一般,翩然入了她的识海。玉霖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试图将这个人从识海中挤走,反而牵引张药撩袍安坐,留下他,静静地陪着她自己。
宋饮冰带着张悯走后,衙里的灶上做好了饭食,往后堂里摆了。
没有人想到,三司会审的第一堂竟如此焦灼。
毛蘅拂开案已然凌乱的卷宗,对尚在发愣的赵堂官道:“到后头把饭吃了,也不能这样熬着,吃毕饭,再审不迟。”
赵堂官早欲见自家部首而不得。此时听毛蘅发话,喉里“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连声道“好”,起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快步朝后堂去了。
毛蘅扫了一眼跪在堂下的人,发话道:“把郑易之也带下去,不必回来了,其余的人犯,带下去给水食。”说完,人也去了后堂。
人犯被分开看守,玉霖被带至了荆林西面的一处偏厢,水食都是她不爱吃的东西,她也没动,靠着墙席地而坐。静室之内独她一人,她猜想,下一轮之前,赵河明应该会来见他一面。
果不其然,水冷粥凉之时,房门从外面被人推了开来。
一股雨气袭入,吹动室内烛烟。
玉霖抬起头,光已被门外的身影遮了个透,赵河明一身青绿常服,玉冠束发,人尚在疗养伤病,脸色冷白,似比从前更瘦了一些。
他行动有些不便,但也忍着痛走到了玉霖身边,撑扶着地面,在玉霖身旁缓缓地坐了下来。玉霖知道赵河明在男女一事从来限,分寸周到,倒是没有挪动。而赵河明也的确克制,坐于离她半臂之远的地方,问道:“你怎么说服宋饮冰的?”
玉霖托起下巴,“用了你的话。”
“什么?”
“从前你不是总告诫他,处事狠一点吗?大理寺门外,我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是让他对我狠一点。”
赵河明笑了一声,看向玉霖放在膝上的手,镣铐沉重,不过这么一会儿,就在她手腕上膈出了淤青。
“拶刑之后,你的手应该已经写不得好字了。那篇文章是一手张体,虽不算上乘,但绝非你能写出。”
玉霖淡声道:“你想说,这是我的一个纰漏吗?”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玉霖。
玉霖垂下眼睑,“那是宋饮冰写的。”
玉霖侧头看了赵河明一眼,“梁京千万人,我独寻他帮忙,原因有两个。其一,只有让他知道前因后果,他才不会被你挟制蒙蔽,以至于全然听从你的话,把我拦在大理寺门外。”
赵河明点了点头,含笑道:“做得对。”随后又问道:“那其二呢?”
玉霖仰头靠于冷墙之上,平声道:“其二,你素来待门生挚友至情至性,也肯舍身为他们担待。所以我觉得,你会保护好宋饮冰,绝不肯在堂上揭发他。只要你不揭发他,我也就没有纰漏。”
赵河明不禁笑出了声,由衷赞道:“小浮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在你如今的处境里,还能周全局中的每一个人,不作误伤,当然不易。”
“是你教得好。”
赵河明听罢,怅道:“你不是早就不认我了吗?并非我教得好,事实上我根本教不了你,从少年至如今,你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
“所以你很讨厌我吧。”
玉霖望着赵河明的侧脸,“讨厌假清高?假正经?非要特别立独行,不和你们不一样。”
“不是。”
赵河明侧面迎上玉霖的目光:“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父母是谁,你又究竟像谁。如果多年教化养不浊一个人的心性,那此人就应该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因此品行一脉相承。”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我母亲是个疯妇。”
她说完转过了脸,抠着铁镣上的铁锈,低声道:“是我逼疯了她,幼时的事,我只记得这一样。”
赵河明收回了目光,半晌,方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你问。”
“如果只是为了搭救张悯,你没有必要写下‘梧照半死”那四个字,没有必要提及梧桐诗案,更没有必要,非要从《问刑条例》中,默出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的案例。”
玉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赵河明轻咳了一声,将手交握在膝上,缓道:“梧桐诗案,牵连的是朋党,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案,株连的是亲族。如今江氏一族与我赵家联姻,江惠云是我的嫡妻……玉霖。”
赵河明顿了顿,“你想借问《问刑条例》……”
“对,我想摁死你们。”
“呵……”
赵河明不禁笑了笑,“怎么可能。”
“若摁不死,那就去了你们的威势。”
“你为什么那么倔……”
“赵河明。”
玉霖接过他的话:“哪怕我只是一个庶民,我审不了你们也判不了你们的罪,但我也想把你们从高处拽下来。《梁律》至今虽偶成君王意志,但其中的仁、正、公、平的精神,历经王朝千百年,传承至今仍于暗处生辉。而你们,不配执它立于高堂。”
“好,好……””
赵河明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接连说道:“你剥去我这一身禽兽衣冠,而后又如何?《梁律》就不会再成为天子意志吗?”
他说着说着,语速渐快,“天下冤案难道就能从此断绝?小浮啊,放眼整个大梁,你真的能再寻出一个清心寡欲,不蔓不枝的人,他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一门心思,只想真正守住你所谓‘仁正公平’的人来吗?你信我,普天之下,就没有这样的人!”
“我不是吗?”
“你是!可那也是因为你是个女子!你……”
“既然女子做得好官,为何要送她们去死?”
“……”
赵河明顿时愣住,一股寒意由地而生,窜入他的血肉,流向四肢百骸。
他一转头,却见玉霖的目光正定在他的面上,一句话唾面而来。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赵河明喉中如塞滚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玉霖的目光如刀剑一般扎在他身上。
世上的因果总是令人恐惧,如有天眼观望人间,就算改天换地,物是人非,就算死了人张不开口,活着的人改了心性,过去对错是非,也总有一天要摊于青天白日之下,重新被再三拷问。
“赵河明。”
她仍然放肆地对他直呼其名,但不知为何,赵河明心中生不出一丝恼意,他很想纵容她,任凭她无礼、恣意。就像他少年时,在王府中纵容那个路还走不稳的小郡主,抓着的他的头发,爬上他的肩头,将郁州城中最绚烂的春花,插了他满头。
赵河明坐在椅上,抬手扶着那弱小的身子一动不敢动。
“赵……河……河赵河明……”
她坐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地呼其姓名,赵河明只偏头得回应她:“小福,我是你表兄。”
“表兄的名字是娘亲取的,赵河明赵河明……”
她挑拨着赵河明满头的花儿,一个劲儿地重复他的名字,末了给他判了个性。
“娘亲喜欢你,这名字也真真好,赵河明呀赵河明,你也是个真真好的人……真好,真好呀……”
是啊。真好。
少年时真好。
少年人是真的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你还有手段,再送我死一次。”玉霖的声音把赵河明的神思拽了回来。
“我没有这样想,我……”
赵河明回过头,见她已站起了身,“你去教那位赵堂官吧。”
玉霖低头看向赵河明,“我的事还没有做完,且我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还有情爱不曾享受,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你喜欢镇抚司的那个人吗?”赵河明问道。
玉霖不答反问:“为什么不喜欢?”
“你忘了,他曾是淫犯!曾是玷污你的淫犯。”
“他不是。”
玉霖抬起头,望向门外雨幕,却重复出了赵河明之前的那番话:“你不是说,放眼天下,我寻不到清心寡欲不蔓不枝,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的人吗?可觉得张药就是。他配我,且待我坦诚,照顾我细致入微。我之前对他一点都不好,但奈何,他有一副很好的脾气。”
她说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朗声道:“我想好好活着,后半生,好好对待他。所以赵河明。”
她再度望向赵河明:“我不会松懈,我且等着,领教你的手段。”
第104章 他可以 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
大理寺墙外, 江惠云和韩渐撑开了伞,张药却沐于雨中,雨水很快淋湿了白衫, 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之上。韩渐尽撑伞近前, 递来一把伞, 张药却并未接过,反而越过韩渐望向江惠云,“赵府这处藏身的所在, 是谁指给韩御史的?”
韩渐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对张药说起了他与张、玉二人相分别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