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悬明月水泊清,水鉴之明,不因美丑易其影。这是第二行首句。”
“半屈豪右,半徇请托,莫不使丹书蒙尘,铁律如絮。这是第三行首句。”
“死不鉴善恶,生不查忠奸,则辜圣人悬镜临民。这是第四行首句。”
赵堂官此时已跌坐椅中,玉霖却跪直起身,尽向他道:“大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故意的。”
她说完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四行首字相连,写的是什么?”
一问发下,无人敢言,独她一字一顿,扬声自答:“梧、照、半、死。”
毛蘅高声呵斥道:“简自放肆,你给我住口!来人!给我掌嘴。”
玉霖转面道:“当今天子的名讳是什么?掌嘴?掌嘴怕是轻了吧。”
当今天子姓吴,名召。
当年一句:“城外梧桐已半死。”作诗者被指诅咒天子,张药在镇抚司纠其主笔挚友、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今日这“梧照半死”四字,更是将天子的名讳直接嵌入了行文之中,则该做何处置?
想至此处,除玉霖之外,满堂心惊。
毛蘅毛蘅狠狠攥紧了拳头,案上的卷宗几乎被他揉碎。
玉霖含笑道:“毛大人怕什么?这是刑部漏审之处,就算有过错,也是上一堂过错,毛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正当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没有错!可是玉霖……”
毛蘅一顿,声中竟也有怜悯之意,他径直从案后走出,走到玉霖面前,低头压低声问道:“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毛蘅的呵斥声中,吴陇仪垂头望向玉霖,满目悲悯。
这一朝的刑名官员,如宋饮冰、玉霖这等年岁的,大多出自他和赵河明门下,因不掌经济要害,也不设国计财政,官员们相对闲散,门下相互倾轧内斗之事甚少,彼此闲时辩论法理,讨论案例,彼此交游亲厚,本就是官场美谈。玉霖虽不是他门下出身,然从前常来他门下听学,也受过他的教授之恩。他年纪大了,司法一道上,官位已极,没有入阁拜相的心,倒是和赵河明不一样,他是着实怜惜门下这些年轻人。
那些年,门下不乏莽撞伤己的热血之人令他头疼,但玉霖绝不在其中,她情绪平稳,言辞有限,一心治学入仕,要职名也要官声。她一路走得很好,只在刘氏的案子上失了智,把自己推入死境,然而却徒劳无功。今日是第二回 ,吴陇仪再见玉霖送自己去死,只是这一回,她身着和那镇抚司指挥使一样的败色之衣,恰是活人穿丧衣,更犹如堂上抬棺,
她没有失智,苦心孤诣,似是只为证多年修行之道,为此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清白的年轻人,堂上求死。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的吴陇仪这个老御史的心,他不禁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垂目不语。
江崇山听到“梧照”二字已经被下破了胆,人因恐惧而渐入疯魔,竟愤然跃起,一把拽住了玉霖的头发,一连拖行了几步,将她拖掷于地,高声骂道:“贱人!你陷害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玉霖的头撞在地上,发髻顿时散乱。她眼前有些发黑,竟坐不起来,正僵持,谁想郑易之却拦在玉霖面前,硬生生地给了江崇山一拳,他此时心中浊气因张悯和玉霖恶人,尽数吐粗,索性全部宣泄在江崇山身上:“我和你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又要陷害我,害得我妻离子散!你无耻!无耻!无耻!”
他一面说一面摁着江崇山的脸面,拳砸如雨,砸得江崇山哭爹喊娘,毛蘅忙命番役忙上前将二人拉开。
玉霖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不顾满身凌乱,对被郑易之揍得鼻青脸肿的江崇山道:“江公子,你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
江崇山口中只剩下一句:“贱人。”
玉霖毫不在乎,继续杀人诛心。
“江公子,如果你不起舞弊之心,你就得不到这篇文章。你若在得到这篇文章之后,详读细想,你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因此不会将它带入场中。案发之后,你若不诬陷郑姓贡生,自承己罪,张悯则不会举发她自己。也就不会有你我今日这一堂。江公子,你是这个案子里最愚笨的人,但因为你,那些自诩聪明的人,都要同我一道问罪。”
她说完,抹了一把脸上沾染的灰尘,将被江崇山抓的散乱的长发拢向肩前,随后又徒手整理仪容,朝着三堂审官重新跪下。
“请诸位大人审我。”
她抹去散乱的唇脂,重新抿匀,抬头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陇仪背身不忍看玉霖,赵堂官则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去了半截神思,人尚不清明,几乎没能听清玉霖在说什么。毛蘅见此,不得不坐回主座,沉吟了一阵,低声对番役道:“先把她锁起来,我再问话。”
玉霖没有言语,任凭番提着镣铐上来锁其手脚。
锁镣时,毛蘅却已忍不住心里的惊疑,出声问道:“玉霖,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玉霖点头,“我当然知道。”
毛蘅紧接道:“你半生独修刑名,也算是功成名就,就算如今败落,后半生也尚有可图之处,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方法杀你自己啊?”
“这不是大人应该在堂上问犯人的话。”
“玉霖!”
毛蘅虽在斥骂她,声音却有些发哽:“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是。”
她垂下眼睑,将锁上镣铐的手放回膝间,“我不该冒犯大人。”
毛蘅叹了一口气,也压下了气性,“你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吗?”
“对不起。”
她下了一句软话,毛蘅竟对她厌恶不起来了,谁想却听玉霖说道:“我知道大人虽然厌恶我,但并非真心想我去死。我也不想伤害大人。今日我尽力了……”
玉霖说完,也似有些疲倦,低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肩膀颓塌,戴着镣铐跪座下来。铁链席地,伶仃作响。
她吸了吸鼻子,平生道:“我承认,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让这个案子当中,每一个自以为,能借他人性命做筏渡海的人,都付代价。至于无辜之人,诸如张悯,郑易之,甚至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堂的大人,我都已在设计之前,设法周全。毛大人,我之所在三堂会审时,才将真相告知,是因为,我要等刑部和春闱学官、江家权贵沆瀣一气,实实在在地判下这个冤害郑易之的案子。”
毛蘅道:“你做到了,如今前一堂的审官,春闱的帘内主考,都要担罪。一切是没有余地转圜,但你自己也没有余地了!”
“无所谓。”
玉霖应道:“如今众人为了这个冤判,纵我明目张胆,将大逆之言隐在文中,包庇我逍遥法外……”
玉霖说着笑了一声:“我谋逆我该去死,我一个字都不为我自己辩。至于包庇我谋逆的人。”
他说着扫向赵堂官与江崇山等人,续道:“你们看着辩吧,我今日下狱,此后每逢过堂,就只行一事,尽我生平在法司所学所修,让你们罪有应得。”
她说完这句话,郑易之痛哭出声,那哭声之悲怆,听得玉霖也生出哀意。
她忍住哀伤,从袖中从新取出一卷纸,跪呈毛蘅道:“这是两份案例,一份是旧年’梧桐诗案’的决词,一份摘取自《问刑条例》,是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刑部尚书赵河明,在将众人议罪定刑后,以此为例,添入《问刑条例》,今日我已将刑名摘出,供三位大人参看。”
毛蘅摁住吴陇仪的手,压低声音急切道:“你不能不说话了,二十年的那个案子你是知道的,当时那个考生判得奇重,连其妻族姻亲都有获罪,贬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她如今摘出这一案来,她……”
“杀红眼了……”
吴陇仪苦笑了一声:“江家的姻亲是谁?”
“赵……”
毛蘅一时愣住。
“杀疯了啊。”
吴陇仪重复了一遍,转身望向玉霖:“她根本就没有忘了去年的旧仇,也根本没有原谅她那个老师。”
吴陇仪说完这句话,终是走下案来,行至玉霖身旁,撩起官袍,缓缓的蹲下身。
他早已上了年纪,此刻眼底已尽布血丝。“小浮。”
“在。”
“能不能住了手。”
玉霖摇了摇头:“总宪大人,只有你们才能住手施恩,我不能。我若手软一分,就对不起那个拼命活下来的我自己。”
“所以这还不是了局?”
“对。凡事总要有个结果。”
吴陇仪无言以对。
此时前院的荆林之间,窜出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越过大理寺的高墙,飞入城中。
张药靠在高墙边,目光追随着那裙鸟雀而去,渐渐地,也听到了郑易之的哭声。
“若有观音在世……”
张药平生第一次合十了双掌。
“莫弃她于炼狱。”
张药闭上眼睛,“我甘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浮不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耳边传来这一句,张药并没有睁眼,平声道:“你们已经在近处盯着我很久了,终于肯露面了?”
那声音继续说道:“真不明白,张指挥使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人,竟会被小浮怜惜。”
张药松开手,睁开眼睛,见江惠云立在他面前,身后还站着一个头带围帽的人。
“没想到李寒舟都搜不到的人,竟在夫人府上。”
江惠云道:“张指挥使知道他是谁?”
张药是何等眼力,根本不必那人自报家门,径直点出了他的身份。
“韩御史。”
那人亦道:“不愧是张指挥使。”
第103章 为何死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日已西移, 一大片乌黑色的云无端从西面的天空飘来,一时间遮天蔽日,不过片刻, 就笼罩了梁京的亭台楼阁。道上行人纷纷抬头观天, 贩夫走卒忙不迭地收拾起家伙, 人若鸟兽,一惊而散。
外面乱步纷纷,堂上的光线也陡然暗了下来。
番役掌灯, 灯焰在卷宗旁烧得老高,堂中顿时物影凌乱。
吴陇仪立在玉霖身前, 打眼看了眼外头,但见豆儿大的雨点,已劈啦啪啦地打在了堂檐上。
下雨了, 堂内气儿一下子潮润了起来。
张悯身上甚是难受,若不是倚靠着玉霖,早便跪不住了。这会儿又受了轮雨气, 人一时嗽得厉害, 脸色发红, 胸口也是一阵一阵地发闷。玉霖稍稍收起神色,向吴陇仪伏下身道:“既已定我为主犯,便请大人暂且卸了张悯姑娘的械具。不论是收监,还是放在外头看管候传,准她先下去为是。”
吴陇仪听了,随即转身回至案后, 对毛蘅道:“她的话不是全无道理,之前那张姑娘身上的罪名重,你动刑惩戒, 哪怕造得伤病,遭那两司的人怪罪,我们都还有话顶得上去。如今,她的罪名被玉霖顶了过去,我们这一堂上,那张姑娘便不能再有好歹,否则人前人后,你我无论法理还是情理,都是亏的。”
毛蘅点了点头,“那便叫她下去,仍收监里? ”
吴陇仪又看了眼张悯,想起张药对他和乌台施过的恩,决定在此还了,于是否了毛蘅的话:“我看也不必再收监,不如卖张、许二人一个人情,日后我们的人有了不是,也好说话。”
毛蘅沉吟一阵,也没反对,抬头招呼一直立在堂门前的宋饮冰道:“宋司狱。”
“下官在。”
毛蘅招手让他进得堂来:“你既在这里,就亲自带了张悯去,消了狱里的文书,把她交给张指挥使,后头便在家中看管,待寺里传唤。”
“是。”
宋饮冰领了话,转身亲自去扶张悯起身。番役随之上前来,卸去了张悯身上的械具,临去时,身旁竟递来一件灰衫。张悯低头,见玉霖跪在地上,单手托着她穿来的那件外衫,衫上还放着那块不知道她何时从身上解下的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