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没抓住这机会——”卫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笔粮草确能省下,可待格郎域休养生息再行起兵,大偃不得不再行应付的时候,难道就不花粮草钱?”
“再者,事已至此,若是不打就要和谈,可格郎域现如今缺钱缺粮到那等地步,大偃想要和谈又要给他们多少才能让他们满意?这难道就不花钱?”
她缓缓摇头:“臣妾不是不怜惜边关将士,只怕这钱花出去是养虎为患,来日化作格郎域人手里的刀枪剑戟,倒还要往我们大偃将士头上砍。”
她这话说得不仅有理有据,还是实实在在的“又打巴掌又给甜枣”。巴掌是格郎域还有可能东山再起,甜枣则是只要你现下肯打,或许就能一绝后患。
说完这些,她下意识地扫了眼殿门的方向——在寝殿门口放着的那块屏风,她做御前宫女时第一次入殿就注意到了,那屏风上绘着的不是寻常风水,也不是象征祥瑞的图样,更不是什么美人图,而是万千百姓其乐融融的好景致。
从那时她就知道,他是真想做一个明君的。
可明君并不易做,想要青史留名,他便不仅需要百姓安居乐业,更要有让后人心服口服的伟大政绩。
——灭了边境处豺狼虎豹般的异族,便是实打实的政绩。
卫湘想,利弊如此清晰,他已没什么不打这一战的理由了。
她等着他做结果,一颗心跳得很乱,因为她总归还是拿不准他是否会怪她干政。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并没有怪她干政,扬音唤道:“容承渊。”
容承渊应声而入,楚元煜道:“传兵部和张家前来议事。”
兵部和张家。
——这委实是个怪异的说法,兵部乃是朝廷衙门,和它相提并论的就算不是另一个衙门,也应当是个官职,再不然是个爵位也说得过去。
而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张家”。
卫湘正揣摩这意味着他怎样的心思,他攥了攥她的手:“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陪朕同去。”
卫湘一怔:“廷议?”
楚元煜颔首:“是。”
第169章 决意 不是怕兵败,而是真怕钱不够使。……
卫湘连心跳也快了两下, 这下算拿准了,他的确不怪她干政,甚至觉得她说得不错, 因此想让她到殿上去帮他撑一撑场。
可她还是婉拒了, 摇头笑道:“若是陛下正在议事, 臣妾恰好来了, 陛下不愿臣妾在外多等命臣妾入殿, 那也罢了。如今是专门传了各位大人前来,臣妾坐在旁边像什么样子?”
语毕, 她不由分说地下了床,朝他一福:“陛下只管专心料理政务, 只是莫太累了,臣妾告退!”
她说完朝他眨了下眼, 继而转身就走。
“小湘!”楚元煜想拉住她, 可她衣袖的绸缎凉滑,从他指间一扫而过,不及他握住就已滑过去了。
卫湘低笑一声, 也不回头,楚元煜见她有意加快脚步走远,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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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紫宸殿的廷议一直持续到后半宿才总算定了音,待朝臣们告退后,皇帝先后颁下两道旨意,一则是次日免朝,因此时离上朝已只有一个多时辰,他需得歇歇;二便是大偃决意倾举国之力与格郎域一战,调兵的旨意、虎符都连夜颁下去, 任命将领数人,点兵后即刻拔营。
旨意颁下去后,楚元煜犹坐在内殿御案前,阖目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话。
宫人们都看得出他的疲惫,想劝他早些歇息,却又不敢贸然近前。
如此等了足有两刻,还是容承渊走上前去,温言道:“陛下,该就寝了。”
楚元煜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安静。容承渊等了一等,正欲再劝,听得他开口:“容承渊。”
容承渊目光微凝,分辨出这语气不同寻常,侧首一睇,满殿宫人无声施礼,即刻退了出去。
楚元煜果然便是这个意思,待人都走了,他缓了口气,抬了抬眼帘:“你觉得,淑妃如何?”
容承渊浅怔,旋即笑道:“清淑妃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在宫中资历也深,又出身张家这样世代簪缨的人家,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
“知书达理。”楚元煜唯抓住这四个字,轻笑了声,“她书读得是多,但若论知书达理,朕倒觉得她不及睿妃。”
言毕语中一顿,又问:“你觉得睿妃如何?”
“睿妃娘娘……”容承渊有意拖长尾音,好似思索了一会儿,不无尴尬地笑说,“睿妃娘娘虽容貌出众,但若论家世出身,宫中八成的嫔妃都更胜一筹,何况与张家比?只是……”他顿声,继而话锋一转,“睿妃娘娘合陛下的心意,那就是最好的。”
“是,睿妃最合朕心意。”楚元煜重重地吁出一息,复又闭上眼睛,“可后位只有一个,若论及继后人选,你以为如何?”
“此等大事,怎由得奴来妄议?”容承渊赔笑摇头。但见楚元煜不作声,非要等他说出点什么来,他垂眸想了想,只得道,“奴只知道,陛下如今很用得着张家。”
又闻一声长叹,楚元煜对他这话不予置评,倒终于从御案前站起身,向寝殿走去。
容承渊见状疾步行至殿门处去唤宫人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入了寝殿去,服侍天子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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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后宫的嫔妃们就都听说皇帝趁夜下了调兵遣将的旨意,最后一茬议事竟索性没找户部也没找礼部与鸿胪寺,自己就和兵部将领们把事情敲定了。
沙场远在千里之外,仗打不打与后宫妇人没什么关系,但皇帝此举仿佛偷袭了朝中不远起兵的文臣们,就不免让人津津乐道了。
于是一早起来,相熟的嫔妃们就聚到一块喝茶吃点心,平日里这样的小聚上谈论什么的都有,这日却只剩了这一个话题。
陶才人的父亲在旨意中被委以重任,这于陶才人而言原就是大喜,宫里的议论便也更让她觉得有趣,她笑道:“若要我说,还是打了痛快。可那些大人们很是不肯,听说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聚到了宫门口,想求陛下收回成命呢。偏生陛下昨日议事到后半宿,今儿个免了朝,他们谁也进不来宫门,一个个气得不行。”
苏贵人与柳御媛对视一眼,惊奇道:“这么大的事,朝臣们争执不下,陛下说定就定了?”
敏贵妃自从毁了容貌之后,在这样的闲谈里总不太多言,但听苏贵人这样说,忍不住淡淡道:“陛下登基已有几载,纵难免有些世家掣肘,大权也已握住八九分了。江山天下之事,他时时与百官商量是他愿意,但若他心意已决,又哪里轮得到旁人置喙?”
文妃闻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若要我说……此等大事能由陛下一锤定音实是再好不过了,倘若争来争去总没个结果,白白错失良机罢了。”
柳御媛听她们说着这些,始终没有插话,只是打量着卫湘的神情。卫湘察觉到她的视线,直截了当地回看过去,问她:“妹妹看我作甚?”
柳御媛略微一僵,遂避开眼睛,轻声嗫嚅:“臣妾只是在想……能以绝后患自然是好,但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她言至此处闭了口,抬眸望了眼西北方向。
那一面所住嫔妃甚多,但最易想到的自然只有清淑妃。
众人的脸色都不由变了一变,谁都知晓若清淑妃家里借着战事建功立业意味着什么。
丽充华想了想,忙打圆场:“御媛多虑了!那一家子尽是文官,少有武将,如今将领中的青年才俊又多,哪就轮得到他们建功立业?”
“是啊……充华娘娘所言在理!”众人纷纷附和。
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哪怕是卫湘身边的骊珠都明白,这话可不在理。
……张家少有武将,却不是没有。将领中的青年才俊再多,也要看天子愿意用谁。
皇帝近来有意提拔张家,宫中朝中有目共睹,又何来轮不到张家建功立业一说?
只是,自然没人不长眼到非把这明面上的道理说破罢了,就连提起此事的柳御媛也没再多言,姐妹们附和地笑了一阵,就当没有这事。
如此又过小半个月,将士们拔营了,据说拔营那天,户部尚书在宫门口嚎啕大哭,不是怕兵败,而是真怕钱不够使。
第170章 真意 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清淑妃。
卫湘听闻这事时正与凝婕妤一起缝制小孩子的虎头鞋, 并不是给她的一双子女的,而是宫里又有了喜讯,随居清淑妃宫中的颖嫔有了身孕, 已下旨封了正五品姬。
见张为礼来禀话, 二人都将手里的绣活放下了, 张为礼说起这些事一如既往的眉飞色舞, 卫湘与凝婕妤兴致勃勃地静听, 听说的竟是这位年逾六十的户部老尚书嚎啕大哭,于半刻前昏死在了宫门前, 皇帝已命宫人将其扶进了紫宸殿,又传了御医去看了。
卫湘咋舌:“哭成这般?国库当真空虚至此么?”
这话听得凝婕妤心头一紧。她并不知晓卫湘读那些史书政书的事, 更不知卫湘已在紫宸殿中尝试过“干政”,连忙客客气气地请离了张为礼, 打量着卫湘一叹:“这是政事, 咱们姐妹私下里说说闲话也罢了,可不能拿去问御前的人,免得惹出乱子。”
她这样讲, 卫湘自知她所说的“乱子”是指触怒圣颜,心内大有几分感激,颔首道:“姐姐提点的是, 可这户部尚书……”
凝婕妤含笑摇头:“国库不充裕自是真的,但户部尚书这般激动……你只当看个热闹也就罢了。常言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户部尚书是个办差尽心尽力的,心血全灌注在户部事务上,自然将国库看做重中之重。”
卫湘心里仍有所不安:“姐姐的意思是,国库的情形也没那么糟?”
凝婕妤手里拈着一串质地上乘的翡翠珠,沉吟半晌, 道:“我只能说,比当下糟糕的时候多了去了,但总归也都熬过来了。远了不说,就说陛下刚继位那会儿……唉!”她一声苦笑,“那时候朝中提出国库没人不头疼的,我家里头没半个人在户部任职,父兄提起这些都唉声叹气。”
“如今到底养精蓄锐了好几年,虽灾祸也有,但总也称得上国富民强。再者,陛下这些年里还办了些行事糊涂的世家贵族,他们世代簪缨,哪家抄出的银子也得有大偃一两年的税收,这会儿正可用上。”
凝婕妤扑哧笑了声:“真还多亏有他们呢。”
卫湘听得一怔,一种怪异感从她心底蔓生出来。但在凝婕妤那里时,她尚不知这种怪异从何而来,待回到自己宫中,她一时又将此事忘了,只让人取了没读完的政书来读。
也正是在读书的时候,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这本已被忽略的事突然而然地又浮现心头,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现如今的宫里,出身贵重的嫔妃不在少数,但相较于她刚得封那会儿,局面已大不相同。
现在屈指数算,娘家称得上“世代簪缨”的嫔妃,已只有清淑妃的张家和文妃的丁家了。在这两家之外,恭妃陆氏惨遭废位,靖国公陆家受其牵连也被抄家;和陆家境遇相仿的还有杨家,在先前的杨家里,庶人杨氏那一支虽有爵位但无实权,另有几支有实权又无爵位,后来杨氏落罪,她那一支就被抄了家。
她家虽不够显赫,但那爵位也是传了数代的,积攒的金银田产可不在少数。后来,卫湘听说这爵位又被赐予了杨家别的支族,这自是天恩,但因罪抄走的金银田产自是没道理一并赐下去的了。
哦,还有黄家,康贵人的黄家,他们同样是因后宫的错处被抄了的。
卫湘还记得凝婕妤那时候就提过,说黄家早已不在朝廷效力却留有爵位吃着食邑,对陛下而言是赔本的买卖。
当时这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调侃,现下这般回想,卫湘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再看张家与丁家两家,前者自老丞相张瑞故去后就辞官避世,直至近些日子才重新在涉足朝堂;后者虽世代为官,但家风极好,素来行事低调,更有清廉之名在外。
这大抵是两家保住富贵的缘由。
再行细思……敏贵妃的佟家家里只是皇商,本就富而不贵,但纵使如此,每每遇上大灾大疫,她家里也常常出力又出钱,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还有丽充华的陈家——丽充华视卫湘为救命恩人,但她那时实是品出了皇帝的意思才伸手拉了丽充华一把。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其实有个她们都不曾留意的细节,便是那场雪灾。
那场雪灾闹得极大,君臣都焦头烂额。佟家身为皇商,一边一马当先地筹集物资,一边自己捐了钱又号召相熟的商贾也捐钱,而那时的陈家,也借机通过佟家捐了钱。
在那之后,丽充华洗刷冤屈、喜获晋封、接回公主,可谓否极泰来。
卫湘接着又想到更多落罪的世家,他们大多没有女儿在宫里做嫔妃,但也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落了个抄家的下场。
所以在现如今……无论宫中还是朝中,称得上“世代簪缨”的人家都已不知不觉减少了大半。比如凝婕妤虽也出身不错,却只能算是“新贵”;还有陶家,陶家虽已在军中效命几代,但拜将封爵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卫湘突然窥见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真意,一股子畏惧从心底而生,迅速遍布四肢百骸。
接着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清淑妃。
清淑妃与皇帝的青梅竹马之谊,说一句“世人皆知”也毫不为过,可在她与叶夫多基娅提起清淑妃的时候,叶夫多基娅那样笃然地认为皇帝并没有多喜欢她。
如若叶夫多基娅是对的,那天子近来对清淑妃表现的种种偏爱、对张家的种种器重……又是为着什么呢?
卫湘心生悲凉,这悲凉却让她笑了一声——若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皇帝缺钱”这种缘故,那可真是悲凉又滑稽。
她都有点心疼清淑妃了。
也更知该如何将清淑妃推上绝路了。
卫湘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接着,她又想到谆太妃那日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