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嫉妒。
认清这种情绪让容承渊感到十分怪异,他深皱起眉,竭力将这可笑的情绪驱散,心里却还是在想:她从不曾这样夸过他。
“发什么疯。”容承渊自言自语地摇头,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总算回过身,继续向紫宸殿走去。
如此又走了有几丈远,他猛然惊觉自己竟走反了。
真是荒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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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华殿里,卫湘又小睡了一觉,也不知睡没睡着,只觉精神足了便起了身,先读了半晌的书,而后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更衣梳妆,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楚元煜在半个时辰前送走了吵得不可开交的文臣武将,此时早等得迫不及待。他虽然不是多沉溺美色的昏君,但人在重压之下总会更想见一见喜爱的人。近来格郎域一事让他与文武百官不得安寝,他此时侥幸偷得片刻清闲,放下奏本才缓了口气,脑海中就浮现出卫湘的笑颜。
这抹笑让他松了口气,不自觉地也笑起来。他靠向靠背,双手枕在脑后,索性让自己安然去想她和两个孩子。
许多时候,他会觉得卫湘是上天赐给他的。
她生得美又温柔懂事,还聪明好学。虽然他如今也算妃嫔众多,但她仍旧是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在罗刹皇帝到访之后,他觉得她又更合他的心了——他起先带她去迎叶夫多基娅,只是想她的倾国之姿多少能撑撑场面,谁知她竟能与异国帝王相谈甚欢,还让对方认他们的公主做了教女。
叶夫多基娅对她的欣赏溢于言表,在她不在的时候,叶夫多基娅曾对他说:“您所宠爱的这位夫人聪慧得让我想把她绑到罗刹国去。在罗刹国,我会加封她这样的人做个女公爵之类的,再看看她适合做什么,给她一个合适的官位。”
——这只是随意的闲谈,叶夫多基娅自不会真的将卫湘绑去罗刹国,楚元煜对她这种话也只是一笑置之。
只是这话足以表明叶夫多基娅对卫湘有多满意了。
如此完美无缺的美人,实在应该放到后位上去。只可惜……
清淑妃的容颜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卫湘的笑靥就散去了。
帝王眉心皱起,一声长叹。
“陛下。”一名宦侍自外殿而来,疾步上前,躬身笑禀,“睿妃娘娘来了。”
楚元煜唇角的笑意复又漾开,正要道一声“快请”,就见殿门处倩影一晃,卫湘已自顾走了进来。
“陛下。”她衔着清浅温柔的笑容走向他,楚元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她迎过去,在她见礼前执住她的手,轻声抱怨:“让你来用晚膳,你真就拖到晚膳前一刻才来?”
卫湘诧异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一贯温柔,但这样打趣的话也有日子没听了,因为他近来心情不大好、
况且,他近来与清淑妃相伴的时候更多一些。
卫湘一时真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垂眸笑笑,争辩道:“格郎域突然进犯,陛下连日与朝臣廷议,别说白日里难以得歇,忙到后半夜也有好几回了,臣妾哪里知道陛下今日得空。若早早来了却碰上各位大人在殿里吵得不可开交,让臣妾这后宫妇人听了,大家都尴尬。”
她说罢屏息静等,等他对这话的反应。
楚元煜嗤笑:“听就听了,有什么打紧?下次你只管早些来,若真遇上他们争执也不必怕,大大方方地进殿来听。前些日子你常在衷济宫陪伴罗刹皇帝,听说她罗刹的大臣前去禀话她也不大避你,没道理大偃的国事反倒不让你听。”
——其实这话全然是强词夺理。
罗刹大臣与叶夫多基娅禀话她当然不用避,因为她罗刹语学得虽快,也远没到能听懂政务的地步。再者,罗刹国虽与大偃接壤,但两国政务上的交集其实十分有限,她又身在后宫,那些事就算她听懂了、就算事事转述给楚元煜,该与大偃无关的也还是与大偃无关。
叶夫多基娅又不傻,真与大偃有关的,自然就避着她了。
不过楚元煜这话对她是有利的,她便无须戳破这层。
卫湘低了低眼,含着笑福身道:“诺,臣妾谨记,下回必早早过来。陛下和大人们议事,臣妾就在旁边喝茶吃点心好了。”
说着她顿了顿,笑意淡去了大半,目光也沉下去,又言:“臣妾知晓后宫不得干政,只是边疆境况惨烈,臣妾也忧心,实在忍不住想问问陛下……这战事,陛下究竟作何打算?”
第167章 史籍 “也请陛下先听完臣妾所言再行治……
楚元煜长叹, 边揽着她往寝殿走边道:“格郎域屠戮我大偃子民,朕乃一国之君,没有不为死难百姓报仇雪恨的道理, 自是要战的。”
卫湘微微一怔, 这话听起来并无在“战”与“不战”之间无法抉择的意味, 与容承渊方才与她提及的颇有出入。但容承渊也没道理骗她, 想来这是今日廷议刚议出的进展, 主战的一方朝臣占据了上风。
就听楚元煜又说:“只是如今国库虽算不得空虚,也并不多么充盈, 这一战要打到什么地步,朝中尚有的争。”
说着, 他揽她坐到茶榻上,卫湘习惯性地依偎到他怀中, 心下斟酌着他话中的隐意, 复又问:“若只问陛下的意思,陛下想打到何等地步?”
楚元煜一声冷笑,圈在她肩头上的手轻拍了拍:“等一会儿用完膳, 朕让他们取些典籍来,让你看看大偃与格郎域百余年来的恩怨,你便会明白朕如何想了。”
卖什么关子!
卫湘心下心急又怨愤, 想直接追问究竟。
她若真的追问,想是也问得出……可她转念一想,直接问个原委容易,日后可未见得有机会再看这些史书了。
卫湘便笑道:“也好,臣妾最爱听陛下讲这些!待用完膳,陛下可要仔仔细细讲给臣妾听。”
楚元煜含笑点头,遂命宫人传膳。
许是因为晚膳前谈及战事, 楚元煜这顿晚膳用得心不在焉。卫湘则因反复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将话说得圆满,也食不知味。一顿晚膳因此用得快了不少,晚膳后消食片刻,楚元煜就命人去取那些史书来,御前宫人适才听了他的话就早已将一应典籍都理了出来,他一吩咐下去,按年份整理妥当的书籍本册就都送了进来。
楚元煜恣意地盘坐到床上,拿过几本书翻了一翻,最终挑定一本,放在腿上摊开细查。卫湘好奇地在旁等着,很快,他翻书的手在一页上停住,快速扫了一遍,将书递给她:“你先看这个。”
“好。”卫湘将书接来。这厢她正读着,他又翻起下一本,找出紧要的内容,信手夹进去一片薄如蝉翼的和田玉镂空书签,合起来放在她身边,转而又去翻第三本。
半晌的工夫里,就这样她读、他找。卫湘很快发现他对个中内容都烂熟于心,每拿出一本都只一翻就能大致翻到临近的页数,偏差极小,因此总能寻得极快。
她也这才知晓,原来大偃与格郎域百余年来的争端远比常人所知的要惨烈得多——不论民间百姓还是宫中嫔妃,都大抵知道两国素来不睦、战事不断,如今读了这些史料,卫湘才知格郎域有多穷凶极恶。
……虽然战事一起伤亡在所难免,活生生的将士一旦上了沙场就会成为一个数字,先被归在出征人数中,而后随着战事推进,其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凯旋立功,要么便是不幸战死。
在这二者之间唯有一种较为特殊,便是被俘,俘虏总是有的。在现如今的大偃朝中,甚至有几位官员就是曾经的格郎域俘虏之后,其先祖被俘后在大偃安了家,虽历经磨难但终究安顿下来,后人也就成了大偃子民,亦有机会读书科考、建功立业。
然而从史籍来看,这样的事情在格郎域那边是不会发生的。
格郎域抓到俘虏,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鲜少会留活口。
而且他们屠戮俘虏的手段极为残忍,直接砍死的身首异处、不留全尸在他们那里都算善举,史籍记载中被活埋、烧死乃至烹煮分食的不胜枚举。
卫湘觉得触目惊心。虽然她从未对战争抱有幻想,但在她看来这白纸黑字里透出的残忍仍是超出了战争正常的范畴,已完全可称是泯灭人性了。
她读得呼吸不畅,捧着书地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温热与酸涩涌在眼眶里,但她还是迫使自己继续一页页地读下去。
这样直读了七八处他找给她的内容,她终于渐渐被逼到了强撑的尽头,在读到一行“不满三岁者,或火烹为炙、或揉凿为饼,食之”时,她啪地一声猛合上书丢在一旁,捂住脸嚎啕大哭。
“小湘?!”还在翻书的楚元煜吓了一跳,容承渊亦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俄而回过神,又刹住脚。
楚元煜将手中书册撂下,拢住她的肩头,轻声宽慰:“都是陈年旧事了……咱不看了。”
卫湘骤闻他的声音,哭声一滞,但只忍了一息声音就又涌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文字是真的可以将人逼疯的。
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她遏制不住胸中的悲痛,也遏制不住一次次地想:杀了他们。
楚元煜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
哭声便这样在殿里回荡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转成轻轻的抽噎,她扭过头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双眼都是红的,眼底渗出令人生畏的愤恨:“臣妾只恨自己不是厉鬼,不能一夜间索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楚元煜凝视着她,薄唇翕动,没说出一个字。
他还记的他少时初读这些古籍也与她有过一样的愤恨,但那时他已是储君,便没有像她一样去想什么厉鬼索命的事,只是很自然地想,待得他有朝一日承继大统,必要将格郎域就此从世上抹去才算报仇雪恨。
可后来随着阅历渐长,他还不及登基就明白了这并非易事。
格郎域做下的恶,历代帝王无人不知,之所以没有将其剿灭以绝后患,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罢了。
使一国覆灭,不是凭雄心壮志就能办成的。兵力、粮草乃至近来的气候都要虑及。
就算万事俱备,一旦开战也还有更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譬如征兵、税收,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钱粮都需考虑。
再往更远处去看,战事损耗人力,青壮男丁若折损过多,大偃的农田怎么办?屋舍谁来修?事事都是牵绊。
楚元煜早早就认清了这些,那种不甘便也早淡去了。可现下卫湘的眼泪又将那久远的情绪重新刺了出来,
楚元煜长缓一口郁气,眸色沉如寒夜:“朕也想杀之而后快,只是……”他想与她细说那些因由,却说不下去了,只剩连连摇头。
“陛下。”卫湘自榻边站起,敛裙跪地,垂眸肃穆道,“臣妾偶然知悉一些细由不得不说与陛下,陛下若怪臣妾干政——”她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也请陛下先听完臣妾所言再行治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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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卫湘:大意了,原本以为是要参与肮脏的政斗,没想到是要面对一波活畜生,就挺想把隔壁那位女主请来帮帮忙的。@司凌 ,在线等,挺急的。
第168章 初试 “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陪朕同去。……
卫湘的话一出口, 容承渊的心就绷紧了。
楚元煜心里亦一紧,忙伸手扶她:“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卫湘本不肯起,但他几是在强拉她, 她只好起来坐回榻边。
楚元煜边将她圈进怀里边挥退宫人, 容承渊低了低眼, 沉默地领着宫人们退出去, 楚元煜耐心地等到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过来, 方温声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没外人了,我也不会怪你, 你说就好了。”
卫湘注意到他称呼间的变化,知他有意让她安心, 暗觉欣慰,但想到适才读到的惨剧, 心就又揪紧了, 连带着眼眶也一红,望着他哽咽道:“臣妾见陛下为这战事忙得寝食难安,自知不该打听, 却实在放心不下。思虑再三……就着人使银子寻了些格郎域的游商打听始末,原想着这样既可让自己安心,又能避嫌不碰政务, 谁知竟有意外收获。”
楚元煜一愣:“什么意外收获?”
寝殿门外,容承渊屏息静听,听到卫湘是这样的说辞,骤然安心,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复往外去。
他走出内殿,张为礼与宋玉鹏都等在那里。张为礼没有多话, 宋玉鹏打量着他,隐有三分不安:“师父,睿妃娘娘这是……”
容承渊脚下未停:“别问。”张为礼与宋玉鹏见状连忙跟上,容承渊吩咐道:“张为礼,你去寻几个信得过的格郎域游商,暂不必与他们多说什么,只保证人都能随召随到便是,有两三个就行了。”
“诺。”张为礼一揖,便疾步去了。宋玉鹏愈发困惑,但见容承渊不欲多言,万千不解也只得忍下来。
寝殿之内,楚元煜递了块锦帕给卫湘,卫湘啜泣道:“他们说……格郎域上次起兵便是因为闹了灾,庄稼收成不好,牛羊也死了许多?”
说完这句她就顿声看着他,似乎信不过外人,想等他一句话。
楚元煜喟叹点头:“确是如此,朕也听说了。”
“那就是了。”卫湘自顾点点头,续说,“他们说,现如今格郎域再度起兵……也是因差不多的缘故。自入秋起先遭了蝗灾,入冬又逢雪灾。而在这之前,他们先是战败,又是老国君离世,处处都是开支,本就国库虚空。现如今不仅粮食颗粒无收、牛羊死伤甚重,仅有的一点囤粮也都因救灾发了出去,举国上下也再拿不出多少闲粮。”
楚元煜眉心深锁地听她说着这些,听完却一声冷笑:“怪不得起兵便是接连屠城,原是穷疯了饿疯了。”
“是呢。”卫湘垂着泪,认真点头,“那些游商说了……他们也知屠城丧尽天良,格郎域亦没可能打赢大偃。但即便来日被大偃屠戮殆尽,那也总归是‘来日’的事,好过明天就饿死。”言及此处她又一顿,神情添了几分认真,仿佛真在复述什么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话,“他们说,屠城抢来的那些钱粮够那些将士饱食几个月了,还有许多能缴予国库,若再屠这么几城,熬到再秋收的时候,他们或许便能缓过来了。”
楚元煜的脸色渐渐铁青,卫湘原有些暗暗期待他暴跳如雷,但这种期待果然不合他的脾性,他只是这样阴沉着,像阴天里那片悬在头顶上的浓重乌云,只让人觉得压抑,但安静无声。
卫湘抿一抿唇,又说:“还有些话,便像街头坊间的谣传了——听闻那老国君颇有名望,如今突然因战败被气死,储君匆忙继位,一时难以服众,宗亲权臣都虎视眈眈。所以他这般起兵,格郎域之内有人说他是拼着鱼死网破的心,宁可毁了格郎域也不肯便宜了旁人。亦有人说这是豪赌,若他赌赢了、真捱到秋收,不仅可解格郎域之困,更可为自己立起威望,日后便可高枕无忧。”
楚元煜仍那样沉默着,沉默得让人害怕。
卫湘细细地说到此处,终于不得不言及真正的紧要之处,沉了口气,道:“陛下,臣妾实也听说了,各位大人因战与不战争得不可开交,陛下亦因虑及国库,不得不多几分谨慎。可臣妾想问……格郎域这般虎视眈眈已有近二百年,二百年里战事不断,仅粮草一项便是花钱如流水。现下格郎域是困兽之斗,固然凶残可怖,可也实在是个能绝后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