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妈妈头晕眼花,无计可施。
她久坐在麻将桌前打麻将,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下肢水肿,多年养尊处优,血脂和血压都有些高,焦心忧虑了整天整夜,好多身体上的小毛病在此刻一齐爆发,她“哎呦哎呦”抚着胸口,几乎快要晕死过去,吓得再没有一个人敢凑近她的身边。
“唉,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先报警还是先打120?她不是只认识方盈老师吗?要把方盈老师叫过来吗?”
“你是缺心眼吧你。你看这女的撒泼打滚的样子,能是什么好人吗?你把方盈老师叫过来,不就是害了人家。”
“那到底怎么办呢?今天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众人窃窃私语,没有掩盖目光中的鄙夷,池妈妈坐立难安,抓着包想要离开,但是,她还能去哪里呢?还能再去哪里找方盈?
池妈妈捂住大半张脸,在休息沙发上大喘气,一生中从未被置身于这种境地。
她以为她就是靠着老公和儿子活在金字塔顶端的那批人,弱肉强食,她有经济实力,有社会地位,没想到会有一天方向倒转,为人笑柄,一个人在北京,不敢昏厥,不敢生病。
耳朵“嗡嗡”地耳鸣。
半晌,她听到有人靠近她过来,来人应该穿的是软底的小羊皮鞋,软软的,不磨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没有声音,像一根优雅地挪过来的羽毛,方盈看着她闹腾,自如得如同与她无关:
“还能站起来没?换个地方。”
“……”
池妈妈吃力地抬头看她。
她脖子上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
仰视别人的滋味如此沉重。
池妈妈加快了喘气的频率和幅度,胸口剧烈起伏,两眼射出精光死死扒在方盈脸上,意思是暗含道德绑架,示意是方盈把她气成这幅模样的。
这点小心思,方盈应对得游刃有余,提醒她:“很严重吗?不严重就算了,不然打120紧急联系人还得喊你儿子,那他不要赛前训练了呗。”
闻言,池妈妈恨恨瞪她,只是被戳中死穴,敛了呼吸,慢慢缓了过来。
方盈的长相和以前没有变化,池妈妈渴望从她的脸上疲惫和老态,但搜索了一番,一无所获,有的是历经磨难后的沉稳,深不见底。
池妈妈记得很清楚,方盈不怎么爱说话,她以前既嫌弃,又仗着社会阅历窃喜——这样的人会在人际交往中吃亏,好欺负,有苦不说,只会憋心里气坏自己,她甚至记得每一次绵里藏针拿话刺了方盈后,方盈错愕地抬起眼,一两秒过后便咬住下唇不说话不反驳,肩膀沉下去颤两下。
都变了。
方盈淡然讲:“找个地方说吧,先别影响人家正常做生意,别到时候又有网上爆料说,池野的妈素质不行。”
池妈妈刚站起来,听到这话,又是一晃。
方盈叫好了网约车,让池妈妈先上,扣安全带。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方盈没多解释,闭目养神,今天注定有一场硬仗要打,有的耗,她把方小满拜托给华风夏照看了,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束手束脚。
池妈妈是硬着头皮上了车的,心想是在北京,堂堂首都,治安好,方盈不会在这里光明正大的做一些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事情报复她,结果网约车越开越偏,行至人烟稀少的地方,她率先沉不住气了,直犯嘀咕:
“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给个话!”
方盈冷笑:“急什么,就快到了呀。阿姨,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要把你拖到河北去杀人分尸?我当然是要带你去见你儿子了,孩子是我和他两个人的,这件事总要大家一起坐下来解决,你凭什么要逮着我一个人祸祸?没有这个道理的。你自己的孩子是孩子,我也是爹妈生养的,你以前只欺负我一个人,现在不要想。”
池妈妈尖刻地拒绝:“我不要去!去找他干什么!你不在乎他的成绩吗?不在乎他的训练成绩吗?我要下车,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就是会害到他!”
方盈反唇相讥:“你儿子有他的事业,我就没有了吗?我不要画画,不要办展吗?别人家的孩子,就能够让你随意作践?你还知道你是当妈的吗,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今天所有事情我一次性跟你讲清楚,孩子是我和你儿子两个人的,他既然是爸爸,就必须要为孩子操劳,除非他不想当这个爹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成全,否则,我们孩子的事就是他最重要的责任,不管他在忙碌什么,都躲不了一个做父亲应尽的义务,来,你那么喜欢插手我们的事,今天我们三个人当面对质!”
池妈妈命令司机停车。
司机从反光镜中目露不屑,他没有想要听乘客的谈话,但她们一声接一声的互呛往他耳朵里钻,没有人能抵挡住吃瓜的好奇心,司机大概了解了这又是个传统的恶婆婆的故事,非但没搭理池妈妈的尖叫,还加快了行驶的速度,尽量踩油门,尽快让她们送往目的地。
到了训练基地门口,池妈妈自然不从,方盈冷静看时间:“池野上午的训练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你配合,我们进去找个地方等他午休结束好好说话;你不配合,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他中断训练,惹得教练组、队友不满生气,你自己选。”
池妈妈噤声。
已经被拿捏住了。
愤恨不甘地跟着方盈从侧门进去,找休息室坐下,迎面而来的工作人员都会笑着与方盈打招呼问好,方盈一副女主人的做派,看得池妈妈的心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休息室内,池妈妈无声地抹眼泪,方盈没有多看她一眼,发消息告知池野等他午休的时候看到,再看看华风夏发来的和方小满一块儿玩的视频。
今天是阴天,所以她们找了一家室内活动馆玩,有儿童攀岩、蹦床等游乐设施。
方小满天性好动,方盈喜欢宅家,出行的活动她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公园、美术馆,没有这么多设施让方小满撒欢的,这次,和干妈翻天覆地地大玩一场,释放天性,酣畅淋漓,视频里方小满的笑声就没停过,一串一串的,像风中不停息的风铃。
方盈发去语音条揶揄道:“哇,玩得这么开心呀,小心点,别笑到噎住喘不过来气。”
华风夏说:“放心呢,你女儿身体特别好,我一刻不会让她离开我视线的。”
“夏夏你真好,等我忙完了请你吃饭,我们三个一起玩儿,不带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最后几个音,方盈重重咬字。
童稚的笑声宛如被赋予了魔力,击中了池妈妈心脏深处,血脉的共振牵扯着她心脉一紧,发酸发胀,她侧着头想偷瞄一下方盈的手机,看看她年幼的新一代的直系血亲是何种模样,微小的想法被方盈洞悉,方盈把手机朝自己的方向收,一点儿画面不让池妈妈瞟到。
隔靴搔痒。
抓心挠肝。
血缘就是那么奇妙。
方小满漏出来的一点点声音牵扯住了人的心肠。
池妈妈多年形成的固执不会因此刹那间改变,有一种渴望却从当下开始,肆意生长,牵扯着她靠近方小满的方向。那边的欢声笑语不停,衬出了她每一道孤寂的皱纹,被水洗过似的泛白的时光,她往后还有多少年呢?在往后的那些年里,发出这般稚嫩声音的孩子,又会成长成什么样……
人在想象中,执念累积加深。
池妈妈直起了身,组织措辞,预备说一些“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该让给我看看我儿子的小孩”这类不肯放下身段的话,方盈似笑非笑又暗含威胁的目光扫过来,让她的话语梗在了喉咙间,她突然对方盈有了个新的认知,要真说出口了,方盈只会拿出更多的话来羞辱她,最好的方式是一言不发,等到儿子过来,或许有帮着亲娘的可能。
池妈妈轻咳,忍住喉咙的痒意,正襟危坐,一分一秒地等午休时间。
“宝宝你怎么突然来了啊?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和我一块去食堂吃一点?附近可能没什么吃的,时间上也来不及。你是不是太想我了才过来的?呜呜呜我也好想你,一下训就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后,男人急不可待到冒失,推开休息室的门,眼睛还没就位,凭借着本能追踪那一缕芳香,把方盈完整地包裹入怀,享受赛前难得的相聚,软着嗓音絮絮叨叨地诉说想念,甚至不经方盈提醒,都没有发现室内还坐着自己的妈妈……
“你这个不孝子!”池妈妈颤抖着叱责。
池野只是诧异:“妈?”
即便池妈妈不喜欢方盈,他还没打算撒开怀中的爱人,他的爱拿得出手,见得了光,不跟母亲说,只是怕在这多事之秋惹得方盈不停烦心操劳而已。
方盈也没从他的怀抱中抽身。
她闭上眼睛感受这厚实的胸膛。
被池野的气息包裹抚慰内心隐隐的躁动不安。
她难过,愤怒,害怕,也有着面对心理阴影的恐慌。
假如五年前,四面楚歌之际,有这么一个近在咫尺的怀抱,她一定一定不走了。命运实际上有好多个分叉节点,不会推着他们走向漫长的分离,其中,这个最坏的结局里,有方盈本身的软弱,也有池妈妈的欺侮。
方盈该怎么释怀呢?
往事不可追。
她好想好想,每一次如今日这般受到威胁的时候,都可以和池野齐头并进。方盈最讨厌的、给她伤害最多的,正是池野的母亲,这个事实会同时伤害到他们两个人,但没有办法,因为不想再松开彼此的手了,往后只会关关难过关关过。
方盈在脑海中演练过好多次再和池妈妈碰上“一雪前耻”的场景,她想要坚强,想要时光倒流,面对风霜勇敢一次,抚平遗憾,坚强了那么久,在真正拥抱到池野的瞬间,嗓子里面涌起来饱胀的酸涩,让她莫名变得委屈而弱小,一时有些开不了口,吞咽了酸涩感后,她才轻轻说:
“池野,你妈妈来我的工作单位,来找我和小满的麻烦了。”
基本上处于是陈述事实。
“妈——”池野眸中的埋怨说明了一切。
他继续拥着方盈,将她搁置在怀抱中安抚,成为了专门为她设置的港湾。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池妈妈看得出来无力回天,但还在挣扎:
“你怎么能这样?未婚先孕,说出去名声好听吗?你有没有验过DNA,万一这个女人是在骗你——”
“妈,”池野语气转为冰冷和严肃,“我和方盈有个孩子,五年前就有了,盈盈大度,一直没有真的追究过你以前给她使过的绊子。她们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过下去吧。”
言外之意是,继续搞事情不安稳的话,就别过了。
池妈妈惊住,眼前的男人太陌生了,她记忆里的男孩子,是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和她隔了断距离,宁愿摔过来也哭着喊着要妈妈抱的小朋友,为什么软糯乖巧的小孩儿,有一天,会对孕育他的人横眉冷对。
“我白养你了!你知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妈妈,我知道的,我也是一位父亲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愿意为我的女儿付出一切,我命给她都行。妈妈,你一定要伤害一名与你骨血相连的孩子吗?她的父母在眼睁睁地看着呀!”
池野嘴笨。基本是听方盈说,方盈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这算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有逻辑的话了。
池妈妈怔愣了许久没回过神,说不出一个字,池野揉着眉心,他脱不开身,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尽快接母亲回家。
池妈妈想,很久很久以前的小男孩到底去哪儿了?
她想了好久。
穿梭着时光的迷雾。
想到了池野三岁多,上幼儿园永远是最坐不住的那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委婉地说过,池野每一天都要违反纪律,家长要严加管教。她很生气,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放学路上,池野把批评抛之脑后,眼巴巴地看着路边摊的烤苕皮,她又气又笑地掏出包里的零钱,心想他心思若一直这样也就算了,记吃不记打,会是个心大又开心的孩子。
池野六岁,当初政/策管得不严,已经可以上小学了。家里急不可耐地把这位祖宗送进小学,老师说,池野笨,一学期都学不会拼音。池妈妈又气,心想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笨呢,明明是个机灵勇敢的孩子,学校里面的老师都不会发现他的闪光点的……过年,丈夫亲戚那边的孩子背古诗,卖弄超前的学问,在妯娌的炫耀中,她口不择言,戳了池野的太阳穴:
“我少你吃少你喝了吗?你怎么这么笨啊?你和你堂弟都是老池家的种吧,为什么天差地别?”
小池野眨眼睛,知识匮乏,问她:“那天和地有啥子差别哦,我不晓得。”六岁小孩,没有天文地理知识,是正常的,却引得了哄堂嘲笑。
池妈妈涨红了脸。
掌管家中经济大权的池爸爸看不出悲喜,喝了口闷酒,说:“看来不是读书的料啊,他不是喜欢打乒乓球吗,就在体校继续待吧。”
池妈妈酝酿了好久,要跟丈夫商量,体校太苦了,每次她接池野回家,会发现儿子胳膊上有来路不明的淤青,读书不行,混个学历,以后让他学门手艺算了,然而过年满堂的亲戚,池妈妈被架在那儿,下意识地给丈夫斟酒附和:
“有道理哦。他脑子不行,总得为他找条出路,连比他小的堂弟都学不过蛮。”
二十年前,这副画面,没有预兆地回闪到了池妈妈眼前,她再没有表演性质地哭号,在泪眼朦胧中,看池野清晰又模糊,成了一个孩子,伟岸的父亲,双亲的这个角色,池野做得比他们好。
第46章
“你知道的, 你明明是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你为什么非要把妈妈讨厌的女孩子带到家里来, 和她生儿育女……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呢?孩子又不能塞回去……”
人年纪大了会变得固执, 池妈妈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她似乎做错了一些事情, 她看到了门外的光亮,但是踌躇地抵足不前不愿意尝试和面对, 还是选择来来回回讲车轱辘话,企图做负隅顽抗, 争取让池野站在她的那一边。
池野揉了揉眉心, 汗湿的球衣黏黏糊糊贴在身上,潮湿闷热, 他来不及换下来,就要处理这些事情。
类似的表态, 他早就和池妈妈强调了无数次, 是池妈妈一直心存幻想, 希望儿子有一天可以回到她手掌心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