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完先是沉默了片刻,各自把这份最新消息在心中细细捋一遍。
杜婼见大家都没说话,数着手指头念叨:“营州三千,平州两千,回城一万,我记得当初北伐大军出征可是有五万人来着,打了两个月,就剩这么点儿了啊……”
镇北将军这次的确是惨胜,虽然成功收复了两个州,但损失也着实不小,主要是这两次攻城都没采用什么迂回战术,完全是拿人命填出来的战果。
厉媗幽幽说了一句:“是啊,打仗就是这样的。”
“男人打仗是这样的。”妊婋把手放到身旁矮几上那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上,“但我们不会这样。”
她跟玄易从太平观灵极真人处抄来的这本兵书,回城后又拿给议事厅内众人陆续传抄,如今已是人手一本,其中战役纪要一节中,就包含好几个以少胜多的事迹。
书里还收录了一位将军在战后与统帅的信件,里面提到过娘子军部下兵马集结的过程十分艰难,后续征兵也没有男兵队伍那样容易,所以她们总是在最大程度减少战士伤亡的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
后来在前朝开国初期的军队人数记录中,这支军队的幸存战士占队伍总人数之比最高,只可惜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开国之后没有获得任何荣誉,几乎全体被勒令解甲归田,大约还被要求响应朝廷振兴战后人口的开国新政。
议事厅中众人见妊婋提到了前朝的娘子军,也都纷纷拿起手边的兵书,翻到战役一节回顾起来。
这时千光照在她新做的沙盘上给几座城池插上了小木旗,又画出了镇北将军的回城路线,随后将沙盘推至众人中间。
幽州与平州之间的路,是燕山山脉南边稍稍平缓些的丘陵地带,途中有五个军驿,每站军驿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是步兵行军七个时辰左右,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出发后第六日就能到达幽州城下。
而先行开路的骑兵斥候明日出发,经过沿途军驿报完信,应该会在三日后先到幽州。
妊婋从旁边拿起一根细长木棍,在沙盘上画出了她选中的截杀地段,就在幽州城外往东两百七十里左右,有一段长达三十里的山谷路,北伐军会在横渡滦河之后,顺着河流冲刷出来的平整地带进入山谷,一路沿着河边官道往西,因为地势受限,这一段山谷道路比较狭窄,一侧是山谷内壁,一侧是河,道路仅有不到两丈宽,步兵并排最多只能走五个人。
山谷中间地带两侧丘陵有十余里的缓坡,既不高也不陡,非常适合埋伏。
千光照听完妊婋的想法,端着茶盏点了点头,这些年她在燕地云游,这段山谷路也走过几回,屋中在座亦有不少人知道这里,杜婼当初跟着鸡毛贼从平州往幽州进发时,也是走的这条路。
大家就着沙盘上的地形讨论起来日的部署,随后又确定了这次出城截杀的带队人和留守人。
城中的一千五百人,明日由妊婋、厉媗、杜婼各带四百人,素罗刹带三百人,明日一早还有花豹子会亲自带五百人下山在东边山脚下与她们汇合,其中素罗刹所带三百人骑马先行,其余人随后步行前往山谷,再牵一百匹马驮些干粮,以免众人身上各自背的吃食有掉落遗失的,这次出城为轻装快行,全程只靠干粮,不会在途中埋锅造饭,这季节山野遍地有草可以喂马,也不需要另带草料,所以马队不套车,只由人牵行即可。
明早众人出发时,圣人屠也会一同出城,在山脚下跟花豹子碰过面后,直接进山赶回豹子寨,因为近日寨中来了许多新人,虽然有一众管家娘子在,出不了什么乱子,但花豹子还是希望圣人屠能够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回寨坐镇,以防万一。
千山远则会在明日众人出发前,跟随素罗刹的队伍一起快马往北伐军队伍附近查看动向,镇北将军回到平州后,玄易又去往营州打探动向,所以这次由千山远负责在平营二州和山谷以及幽州之间做好联络,及时用信鸮传递消息。
城中则由千光照、千渊海和鲜婞留守,千光照和千渊海会仍旧按照目前的教习进度,跟其余道长一起给城中留守的众人传授刀枪身法,而坊间各项琐事全由鲜婞一力负责,城中粮食和补给的分配调度都由她来筹划安排。
另外明日花豹子还会派几位山寨的管家娘子进城,协助鲜婞打点城内诸事,若一旦妊婋等人截杀失败,这位管家娘子还需要安排迁移城中留守众人进山事宜。
众人把接下来的安排商议定,晚间又各自分作几班,到明日出发的众人所住坊间给大家细述了一遍这次出城截杀的计划,好叫众人都清楚她们要做的事,当然还包含可能面临的危险,最后她们也不忘给大家分析一遍双方形势,虽然敌众我寡,但对面是新胜骄兵毫无防备,她们又是在暗处,因此大家对于这次截杀还是颇有信心的。
忙完这些事,夜已深了,她们都没在坊间久留,只让大家早些休息,为明日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城中各处打点完毕,这日要出城的众人在校场内集结分作四路,依次由妊婋等人分批带领众人从东城门出发,千光照独自站在东边城头上,目送她们在朦胧朝晖中一路向东进发。
出城上官道走了大约三余里路,遥遥可见道边站了许多人,带领第二支队伍的妊婋侧头往前望去,果然是花豹子已带了人下山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花豹子瞧见这边来人,骑马持剑来到官道中间,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妊婋见她这日一身玄色劲装格外简素,身上的披风在朝阳中肆意飘荡,好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
两边人马在路中间汇合,领着第一支队伍的素罗刹跟花豹子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带人先行通过山谷,在山谷东边找地方埋伏下来,所以她跟花豹子说了两句话后,就匆匆带人马先走了。
妊婋随后带队上前,将这日的计划跟花豹子说了一遍,其实原本妊婋想着花豹子派几个得力娘子协助足矣,但花豹子知道这日众人出城截杀北伐军,说到底为的还是护她们山寨老营周全,这样的事她断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毫不犹豫地自家带人下山来了。
大家在官道上说完计划后,将人马汇在了一处,往山谷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风餐露宿行了两日,妊婋在这天正午远远瞧见了那片山谷的西边入口。
就在她们刚进入山谷不久,千山远的信鸮在树梢上叫了几声,千山远往平州方向去的路上曾在这里给信鸮留了一处传信的地点,妊婋这段时间在刺史府大院的鹰房里也学会怎么传信收信了,此刻她一听这叫声,马上用千山远留给她的哨回应了一声,不多时,那鸮轻巧地落在了她肩上。
她拿下信鸮脚上绑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信,上面写着北伐军的凯旋队伍距离山谷东侧入口还有五十里,预计明日午后进入山谷。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北伐军的先遣斥候此刻应该已经进入山谷了,两边人马很快会在山谷西边入口附近相遇。
此刻刚进山谷的众人已分两侧陆续上山了,妊婋、厉媗和杜婼带一千两百人上了靠近官道的南侧山林里,花豹子则带五百人进了北侧山林,两边隔着山谷以哨声做简单交流。
众人进山林后又往东走了一里地左右,忽听山谷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先遣斥候到了。
她们在林中埋伏下来,就在那队人走过她们藏身的下方官道上时,对面花豹子带的十来个射箭好手已瞄准了领头的斥候。
只听数声利箭破空,下方前排几个人纷纷落马,后面跟着的人忙勒马四下张望,又被随后飞出的箭射中掉落下马。
他们看到箭全是从河对岸射过来的,都转头朝那边看去,不料这时有许多人从官道这一侧的山林中挥着各种长兵器杀了出来,没几下就把还坐在马上的人挑到了地上,另外又有几人从前面山林里跳下来,将惊慌失措的马匹用绳套住,往山谷西边赶去。
那队斥候见马跑了,都爬起来挥刀要杀出去追赶军马,却很快被这群来路不明的人屠戮殆尽。
众人在这里杀到黄昏,血染红了官道,也染红了山谷上方的天。
大家在晚霞中把那些斥候的尸体拖到山林里,妊婋选了几处地方,将他们绑在高枝上,随后带众人又向山坡上面走了一段路,由西向东分散来开,就地休整一夜。
第二日午后,埋伏在林中的众人已全部在妊婋设好的地点就位,等了不到两刻钟,下方官道传来一阵微微震动。
镇北将军带着北伐军凯旋大部队开进山谷了。
第49章 水随天去
北伐军的凯旋队伍喜气洋洋。
前方的骑兵们趾高气昂,后面的步兵们脚下松快,今天是他们离开平州的第三天,再有三天就能回到幽州。
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朝廷请赏,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由中军副帅口头承诺加俸升衔,只等回到幽州后,由府衙向燕北道总督府报捷,再由总督向京中递送大捷请赏奏疏,才有朝廷正式下发赏银和军衔提级文书。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四周乡野春意盎然,所有人都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而被这喜气包围的镇北将军,这一路心情却是有些沉重,不仅是因为这一战让他折损了三万多将士,也是因为幽州近况不明让他感到愈发不安。
这两个月来他派回幽州的人全部一去不返,也不知城外剿匪进展如何,也不知刺史那边是否又给他铺了什么陷阱。
前些日子他忙着杀贼攻城,顾不上去想后方的事,直到这两日他闲下来过问手下副帅派回城的那些人,才猛然发觉他和幽州已失联了将近两个月。
他设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是留守的裨将借剿匪暗杀刺史的阴谋败露,刺史以此为由通过巡检司掌控了幽州城,单等他回到幽州后再做清算。
这是极有可能的,他在心中暗骂那剿匪裨将甚是无用。
幸而平营二州大捷,他的赫赫军功摆在这里,就算手下暗杀失败,他也有法子扭转局面,眼下他还有这一万兵马傍身,幽州刺史就算要找由头算计他,也得先掂量掂量两边的实力,想到这里他很快恢复了自信,伸手拽了一下身后的披风,以便让自己的身姿看上去更加有雄风一些。
凯旋队伍走了三日,虽然气氛比出征轻松,到这时候也不免步伐拖沓起来,加上又到了午后,人都容易困倦。
进山谷后,步兵一营的千户上前请示镇北将军,让部下众人拉歌提提精神,镇北将军听了说甚好。
不一时,果然队伍后方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不恰当,充其量只能算是带点节奏的类鬼嘶叫。
带人埋伏在山林最东边的杜婼,被这阵叫声吓了一跳,等看清那边飘扬的军旗,知道是北伐军终于来了,她朝身边人摇了摇头:“俺寻思山里猿猴疯了。”
山林中众人默默看着下方队伍缓缓走进她们埋伏的地段,当拉歌的步兵来到杜婼这边林下官道时,按照队伍长度估算,这整支一万人马已经完全进入了山谷内。
这时,在最前方探路的骑兵将领,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片深褐色,似乎是血迹。
他将手一挥,示意后面人停下,随后亲自带了几个人策马来到那片血迹前,几人一同下马走上去细看究竟。
只见那片血迹铺满了一大段官道,看上去似乎是不久前刚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屠杀,但四处只有血迹,并不见尸体,路面上到处都是拖拽痕迹,往旁边山林里去的。
那骑兵将领皱眉看了看那片山林,里面树木繁盛,光线有些昏暗,林子边那一道道血痕,让这树林此刻看上去格外阴森。
他正在思考山林中是否有什么猛兽作怪,这时丛林中忽然有树枝开始剧烈摇动起来,从他面前那片林子,一直到他后面队伍方向的路边山林里,都有树枝在摆动。
队伍中的众人也察觉到了林中的异样,纷纷抽出腰间佩刀,一脸警觉地盯着林子,前队骑兵中的弓箭手也将箭搭上了,朝着密林方向扫视着可疑的目标。
很快,一道道身影从树林里飞快冲了出来。
一众弓箭手立刻朝那些黑影开弓瞄准,上百支箭瞬间离弦,将打头冲下来的黑影几乎射成了刺猬,等那些“刺猬”掉落在脚边,众人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尸体,穿着北伐军军服的男兵尸体,不知被谁从山坡上扔了下来,看那些尸体滚落的速度,似乎都是从树上抛下来的。
官道上众人见状皆吃一大惊,骑兵们忙忙勒马躲避,但山谷内道路狭窄,一时间难以腾挪出位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尸体向他们猛烈砸来。
这官道旁边的山坡并不陡,尸体也没有多重,就算几十具从树枝头摔落到官道上,也不大能够真的砸伤将士们,只是方才还在拉歌的活跃气氛被骤然打破,众男兵又见有同袍的尸体滚落到眼前,这让他们不禁回想起了前段时间惨烈的攻城战役。
他们前不久才大批处理完阵亡战友的尸体,如今猛然见到这突发一幕,精神冲击比实际被砸到的伤害大多了。
有一具脖颈断了一半的尸体滚落到镇北将军的马前,那男尸还睁着双眼,因为头颈断了一半,此刻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看向马上的人,镇北将军低头定睛看去,这人正是他出发前派往幽州的斥候领队。
幽州真的出大事了。
他将拳头握得“咔咔”直响,挥手让那些给他举伞盖旌旗的仪仗队往后退,接着从腰间拔出配剑,刚抬手要向前往下达军令,一支利箭从山谷另一侧河对岸以迅雷之势飞将来,直直贯穿镇北将军兜鍪下方的脖颈。
他举着配剑坐在马上僵直了身体,将目光从官道旁的山林中缓缓挪到河对岸,才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股血登时涌出口鼻,他只得怒睁双眼,张着大口朝后摔下了战马。
埋伏在河对岸林中的花豹子抬手从箭囊里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得意一笑:“有日子不曾打猎了,好在准头没有退步。”
这话说完,花豹子第二箭也已离弦,射中了正在指挥人马向两边散开躲避暗箭的中军副帅。
凯旋队伍在副帅紧随镇北将军一起中箭落马后,明显慌乱了起来。
河对岸在这两箭后再次飞出数百支利箭,直直飞跃山谷河面,朝他们射来。
花豹子这日带来的五百人皆背了弓箭,都是山中打猎的好手。
官道上的众人方才还只顾往滚落尸体的山林上张望,不料山谷对面飞来冷箭,于是又忙回身抽刀挥挡。
就在那些男兵回身挡河对面飞箭的功夫,方才滚落男尸的山林中也飞出了密密麻麻的利箭。
两侧山林里左右开弓,官道上一时间箭矢如雨。
妊婋也拿了一把弓,藏在山林西边,跟山里的众人一字排开朝下持续不断地放箭。
她们这一侧的人多是刚学会拉弓没多久的新手,准头比河对面花豹子等人差得远,好在她们这边距离官道近,只要箭能飞出山林,总能误伤几个人。
她们从幽州城大营收缴了不少弓箭,这次花豹子下山也带了不少铁器工坊新打的箭。
对于官道边这一侧山林里的新手来说,这算得上是一场实战活靶练手。
山下官道上彻底混乱了,男兵们开始往山谷前后逃去,前面的骑兵由山谷对面花豹子等人负责射人留马,那些马踩着前后掉落下来的人往山谷西边狂奔而去。
骑兵队伍后方的步兵被官道边山林里飞出的乱箭射得抱头鼠窜,有跟着骑兵往西跑的,也有跟着后面步兵往东撤退的。
因官道狭窄,那些男兵慌乱撤退时遇到中箭受伤倒地的又跟着摔倒,相互踩踏不止,也有许多人摔进了河里。
那些步兵踩着战友往东撤走没多远,经过官道旁边一段长坡时,一支粗长的断树从坡上飞滚下来,将正在逃窜的步兵撞到了河里。
厉媗站在山坡上笑着掸了掸手上的土,接着转身往后面招呼众人去拉第二支断木。
山坡上连续滚下三根巨木,近千人被砸伤掉进河中。
如今时值暮春夏至,河水正是湍急的时候,掉进河里的人很快顺着水流往东挣扎而去。
官道上混乱到这时,男兵们前后四散奔逃,妊婋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又见大家箭也快消耗完了,于是拿起叶哨吹了几声,山谷两侧众人听到这一串高亢明快的哨声,立刻收了弓箭。
河对面的花豹子听完哨声给妊婋回了一声哨,随后立即带人往西出山谷,与西边入口处留守的人一起截杀逃跑的骑兵。
这时官道边山林里的众人也纷纷抽出各自带的兵器,从山坡上杀了出来,对着官道上胡乱奔走的男兵挥起了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