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早已琢磨好了如何与众人瓜分吞吃朝廷地界,但这一切的计划,都是以季无殃政变失败被杀为前提的,主要是为了迅速掐灭旧朝遗孽复辟的苗头。
但如果这场政变最终是季无殃赢了,妊婋其实也不介意改换平和一些的方式稳住中原局势。
毕竟战争从来不是她们的首选。
至于季无殃在庆平帝驾崩后再选宗室男为傀儡皇帝的做法,妊婋推测她可能是要借此激怒宗室并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这样看来,庆平帝的死和幼帝的择选其实是一记连招,季无殃对这场政变应该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妊婋朝建康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再给她们三天时间。”
西大营里进城护驾的队伍这日晚间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傍晚,各队人马才带着浑身血迹回到营中。
与她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份吿谕,登基不足十日的幼帝颁布了他短暂傀儡帝王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圣旨,是将皇位禅让给太后季无殃的退位诏书:
《皇嗣逊位奉慈闱升御大宝诏》
第180章 升阶纳陛
“旧朝季太后接受了幼帝禅位,现已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昭’。”
“黔王舍乌撤去东侧边界近日新增驻防的人马,向大昭季皇献上贺表。”
“司砺英宣布建立‘南海国’,疆域包括流求和琼州二岛,以及其间的海域,并以国主的名义给季皇递了国书。”
“燕国目前尚未对南边政变做出表态。”
“这里还有一份新朝颁布的声罪告谕,与老太后和先殿下有关,殿下或许应该看看。”
长安太极宫,武德殿东庭院。
伏兆听到这里,收了每日练功的招式,走到给她念文书的隽羽身边,把手里禅棍往架上一放,接过她递来的那份文告。
隽羽也将手里捧的一沓文书放到旁边架上,拿起备好的软巾,趁伏兆看文告的间隙,抬手给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有些日子没给她剃发了,此时伏兆头顶和两鬓已长出了一层短短的硬茬,差不多又到了该剃的时候。
擦完她头上的汗,隽羽转身换了条软巾,又给她擦了擦脸颊和脖颈,见她气色红润,不禁欣慰地笑了一下。
伏兆自去年病那一场,如今再不似往日那般晚睡贪杯,也开始注重饮食保养,气血渐渐养回来后,又加了每日晨起练功半个时辰,先前因病消瘦的臂膀,也日复一日恢复了健壮。
隽羽给她擦汗的功夫,伏兆已看完了那份吿谕,她又拿起架上那叠文书,拉过隽羽的手往书房走去,一边吩咐侍立的宫人:“去传两位阁令即刻来见。”
武德殿东书房后边有一间沐浴汤室,伏兆回到这里脱下练功穿的劲装,洗掉身上薄汗,换了一身干爽的轻纱夏衣,走出来时正有宫人在外禀道:“两位阁令到了。”
伏兆点点头,走到大案后面坐下,原本坐在侧边吃茶等候的隽羽起身跟两位阁令打个了招呼,三人才一同在伏兆的大案前落座。
侍立在侧的宫官从伏兆手中接过文告,递给了坐在上首的左阁令,她看完又传给身旁的右阁令。
方才隽羽给伏兆读的文书信件,都是这日一早送进太极宫的,全部来自铁女寺军位于西侧边界线上的几处探查营,通常这类消息和平日里的各地奏疏一样,都是先以密封形式直接送到伏兆这里,待她看过之后,召九霄阁众人传看献策,最后由伏兆确定批示内容,再令九霄阁众人下发至各部百官处督办。
两位阁令看完那份文告,又递给了隽羽,虽然她们都知道隽羽早在她们来之前应该就已经看过了,但该有的礼节性传阅还是要有的。
隽羽接过来又看了一遍那份文告,早上她只是简要浏览,此刻才再次细细从头看起。
这是大昭新朝向民众颁布的一份声讨旧朝皇室的吿谕,在这份吿谕中,季无殃称自己先是受旧朝宗室百官跪请垂帘,尽心辅佐庆平帝整整七年,在庆平帝不幸因病崩逝后,又将淮南王世子扶上帝位,对旧朝可谓是仁至义尽,然而旧朝宗室却做出种种恩将仇报之举祸国戕民,使她不得不为稳定江山太平而接受禅位,并对旧朝宗室施以严惩。
据宸国近日探知到的消息,季无殃登基之后,借由先前临亭王行诅和淮南王起兵谋反两桩事,正在建康大肆血洗旧朝宗室。
这份声罪告谕中除了揭露旧朝宗室近年来的狂悖荒诞行径外,还列举了先帝的罪行,以示旧朝皇室运祚断绝,不再承天命,而季无殃顺应民意接受禅让,登基称帝改换国号重开盛世,乃是大势所趋。
告谕中提到的先帝罪行,正是近些年伏兆派人向朝廷地界散播宁宗弑母杀妹的恶行,这份声罪告谕一出,算是彻底坐实了这件事。
看来季无殃知道宸国散播的传言,难怪以朝廷各地消息封锁的力度,一直没能阻挡住这个传言在民间肆意散播,其实是有人在背后默许。
伏兆为东征讨伐所做的舆论准备,竟被季无殃拿来当了自己登基的垫脚石。
这份声罪告谕,原不过是改朝换代后安抚民心的手段,但在伏兆看来却是恶意满满。
因为告谕中直指旧朝气数已尽,又称伏姓宗室天命不再,而伏兆本人还顶着从母亲广元公主处承袭来的旧朝皇姓,这份告谕虽没提她,却无处不在贬低她的出身,可她也不能打起为旧朝复仇的旗号东征讨伐,因为告谕中提到的宁宗恰恰是死在她的手里。
季无殃看似是在以告谕为她皇祖母和母亲伸张正义,实则也是在堵她的路。
建康变天后,伏兆失去了东征的出师之名。
过去这三年来,伏兆一边绥靖疆土,平了吐蕃和西域之乱,一边整饬内政,劝课农桑,治下民康物阜,军队也终于从连年征战中将息过来,眼看今年各处安定,东征的铺垫也做得差不多了,她本打算下半年趁庆平帝亲政前的内部动荡,亲自带兵向东征伐,不料季无殃竟然赶在自己生辰之际,完成了这一场疾雷般的政变,给伏兆来了个措手不及。
看着隽羽起身把那份告谕放回大案上,伏兆不禁冷哼一声:“真是好一出‘仁义太后,被迫登基’的戏码。”
隽羽回到座位上颔首说道:“眼下黔南与南海国已各自递了国书贺表,燕国近日想来也会有所表示,我国亦不好视若无睹,依臣之见,不如与燕国联合出具国书,再与她们共派队伍出使建康,视其实际局面再定行止。”
伏兆没有答言,她仍然沉浸在对那封吿谕中声称“旧朝皇室天命不再”的烦躁情绪里,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两位阁令怎么看?”
其中一位阁令认为可以发国书派使臣,但对于是否要与燕国联手表示有待商榷,另外一位阁令则持观望态度,说先看看燕国那边有什么反应。
伏兆听完她二人的建议后,又皱眉想了想,随即让那两位阁令代为拟旨,请燕国驻长安的使者明日进宫试探一番。
两位阁令应命去后,隽羽起身接过宫人手里的铜壶,给伏兆添了一杯茶,听到伏兆思忖道:“我记得这位舅妈膝下无所出,不知来日的储君是从族中选呢,还是从宫中出。”
隽羽轻轻放下铜壶:“东边探报曾经说过,有位武真公主颇受重视,或许新朝明日的太子就是她了。”
伏兆眉间微蹙:“一边说旧皇室气数已尽,一边又仍以旧皇室子立为储君,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果然选了她,自然有法子与旧朝切割。”
伏兆轻嗤一声:“如何切割?改封换姓就不算是旧朝人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武真公主’矣!你可莫要再叫错了!”
这日的建康城中已换上了一派新气象,位于建康宫东边惠安坊的原“武真公主府”门前车马如龙,而旧日那个端庄华丽的公主府牌匾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明黄绸缎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武王府。
季无殃登基当日下了一道圣旨,废除皇子“武真公主”的封号,改封一等亲王爵,称为武王,另外追封武王生母季无秽为悼宪亲王。
新受封的武王接旨后又当众请旨,说自己本名“显容”为母皇所取,如今也应该改回母姓,季无殃点头说“原当如此”,遂当即下旨将她的本名从“伏显容”更为“季显容”。
原本的公主府牌匾在季显容改封更姓当日就被撤了下去,因新的匾额还要造办处寻上好整木雕刻,于是季无殃在宫中挑了一块明黄绸缎,亲自写了个临时匾额,命人给她挂了上去。
这天正是季显容为新得加封宴请宾客,被她请来坐上首客席的,是前不久带嫖姚军立下从龙之功被提为禁军殿前督帅的何去非。
何去非是从禁军指挥府直接赶过来的,因她到的不算早,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辆华贵宝车,季显容在府中听说她到了,忙走出来相迎,见何去非一进府先是笑着说了一句“公主府今日好生热闹”,季显容正色纠正了她,说为这口误,今日要罚她三杯酒。
何去非哈哈大笑着打了两下自己的嘴:“该罚该罚,我自己再加罚三杯,还没入席就先欠了殿下六大杯酒!”
二人说说笑笑地往王府里面走去,今日的宾客没有朝中长辈重臣,都是季显容的族亲姊妹和水师将领,还有些朝中新进年轻官员,皆在这次建康政变中多多少少立了功的。
因多是同龄青年人,武王府里这日席上氛围颇为轻松,季显容没摆什么亲王排场,也不叫敬酒,只说大家坐在一处自在取乐才好。
何去非这天一入席就主动领罚,六大杯酒下了肚,整个人就开始飘飘然了,酒至半酣时她从席上站起身,手里拿着个大鸭腿,一脚踩在凳子上,给众人讲起她亲手斩杀淮南王的光辉事迹,说到兴头上时,还现编了两句词曲,兀自敲碗唱了起来。
季显容坐在主位上看何去非口若悬河连说带唱,跟旁边人笑道:“昨日订席面时,母皇还问我要不要从宫里传戏,我说不用,咱家禁军督帅一个人就能顶一支戏班子,吹拉弹唱她全包了。”
众人这天在武王府里热闹到二更时分,席散时何去非已经醉成了一摊泥,季显容本说就叫她留在王府里睡一夜算了,却见何去非忽然清醒过来,挣扎着坚持要回府,大着舌头说自己明早还得巡城。
季显容闻言也便没有强留,派了一队护卫连同何去非府上来接她的执事一起送她回府。
第二日清早,晨光铺满大地时,何去非一个鲤鱼打挺,从自己府中大床上弹起来,唤人问什么时辰了,得知时候尚早,她起身先去汤室沐浴缓了缓宿醉,又叫执事在早膳时上些解酒汤羹。
沐浴更衣毕,何去非一边用膳一边命人备马,说自己稍后在城中巡查完还要出城,往嫖姚军西大营去检阅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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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升官了,何去非:我热爱工作,我要去上班(醉中惊醒)(鲤鱼打挺)
你那西大营里到底有谁在啊?
第181章 曦晖朗曜
夏末辰初,昼景清和。
建康城的街道上一派寂静安宁,仅有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自东向西传来,是何去非正带人马前往禁军指挥府。
自从季无殃登基以来,建康城至今仍在戒严,四个城门全天紧闭,只能凭通行令牌进出,城中各坊也缩短了开放时间,坊门要到每日早上巳时才开,傍晚酉时关闭。
何去非这日一早出了府,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经过旧日政事堂衙门外时,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瞧见那门前石阶边角处还有些斑驳血迹未清干净。
她皱眉朝那边点了一下,跟后面人吩咐道:“着人把这里的石阶再仔细洗刷洗刷,来日这衙门还要用呢,叫新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听到后面人应下了,她才继续驱马向前。
路上她又瞧了几处衙门口,都还算整洁,有些空空荡荡,有些如常办公,只是这个时间点各坊还没开门,各衙门当值官吏也都还没来。
季无殃登基前的那场血腥政变里死了不少旧朝宗亲和世家朝臣,又有许多男官在随后的清算中被抓捕,因此各处衙门里不免显得有些空旷,但是眼看着新一场科举又要到了,多少民间女子摩拳擦掌地期盼着今年的秋闱,想来要不了多久,这些衙门就会被新科进士们填补起来。
何去非策马转入一个路口,经过大理寺狱门外时,一队嫖姚军将士正带着十辆板车,要往西城门赶去,她们看见督帅在此,都忙停下来行军礼。
何去非搭眼一瞧,见那板车上盖着草席,有几张席子下面露出铁青的脚来,知道这是狱中没挨过去的人,要送往城外烧埋的,她也一早批了出城令牌,于是摆摆手:“我就是路过,你们接着忙吧。”
那队人这才继续赶着车往西走去,刚行了没几步,何去非瞧见其中一辆板车上露出来的脚晃得有些怪异,于是又开口说道:“等一下!”
那队伍又停了下来,何去非策马上前,拿剑挑开一张草席,见底下是个身穿五品官袍的男尸,她认得此人,前几日因临亭王行诅案牵扯出结社做淫诗诋毁女官而被捕,此刻面容灰白透着尸斑,明显是已死去多时了,但她仍旧用剑朝尸体的胸口刺了一下,见没反应,又挑剑拨弄了一下腿,发现是脚踝断了,难怪方才露出来的脚随车走动时晃得那样怪异,她收回了剑,挥手说道:“没事了,去吧。”
看着那队人马走远,何去非摇了摇头,其实她拦这一下有点多此一举,因为按照她的命令,所有拉到城外烧埋的尸体,在出城时都要在城门口挨个儿补上几刀,以防有混在尸体里逃出城的人。
她倒也不是信不过自己的手下,只是城中才发生过一场混乱,有些事多加几层确认还是很有必要的。
等那队人走远后,她继续带人巡视城中哨岗,随着这几天抓捕清算和各处善后逐渐收尾,她已经向季无殃做出了承诺,十日后取消全城戒严时,保证让民众恢复正常生活,也让准备参加秋闱的外地举子们,能够如期进入建康城。
这天她依旧按照往日的路线,在城中所有哨岗巡视了一圈,最后来到禁军指挥府里,确认了这日各城门和宫禁坊间的值守班次,还有几处旧朝宗亲府邸的抄捡安排,直到巳时将近,她才不紧不慢地离开指挥府。
指挥府庭中日晷这时正好落在巳初刻,城中各处纷纷响起了开坊门的梆子声,何去非策马来到通往西城门的鸾鸣大道上,看到不少穿官袍的女人从坊间走出来,陆续往城东各衙门去当差。
过去衙门点卯都要官吏们天不亮就起身出门,如今城中戒严推迟了开坊时间,众人也能多睡一会儿,因此路上行走的人们看起来倒比戒严前精神饱满了许多。
那些官吏中也有不少认得何去非的,路过时都颇为客气地跟她问好,因禁军一向行事机密,她们也不打听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只打个招呼就各自去了。
不多时,何去非来到西城门前,守在这里的嫖姚军校尉瞧见她的身影,忙赶上来两步,说西大营指挥使派来的人马正在城门外迎她。
城门轰隆隆打开,一队守城兵洒水抑尘毕,何去非带着副帅和几名亲兵一同出了城,早候在城外的一名西大营领队策马上前行礼笑道:“大帅有日子没往我们营里去了,我家将军赶着命我过来迎接。”
何去非甩甩马鞭也笑:“确实有日子没去了,又听说来了不少新兵,我去瞧瞧你们西大营里乱套了没有。”
就在何去非一行人离城时,西大营里的新兵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正有将官在校场上来回踱步训话:
“今日大帅亲自来咱们西大营检阅,都务必给我打起精神来!”
队伍里的妊婋看将官在那里昂扬又亢奋地跟众人强调今日大阅的注意事项,她听了一会儿才微微往旁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叶妉和花怒放,抿嘴笑着朝她两个挑了下眉。
她们在西大营里参加的新兵试训,前阵子因庆平帝驾崩停了七天,之后又恢复如常,直至幼帝退位,季无殃登基,营中为庆贺全体休了三日,接着继续照常训练,直到昨日忽然有人来报信,说何去非要在这日上午前来检阅新兵。
妊婋三人这些天也听说了城中政变的情况,得知幼帝告太庙当天,有淮南王带了一帮宗亲及死士,勾结一部分朝臣里应外合,意图行刺季无殃,却被早有防备的嫖姚军扣在了太庙门前,接下来就是连续数日血雨腥风地清除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