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步光剑再次朝他递出剑柄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择剑礼那一日。
只是这一次当叶和光握住剑柄后,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年。他会在步光峰坐上师尊从前坐过的地方,给镇山石下的少年们送去一把又一把飞往山巅的风。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传承?
曾经一心要当闯山人的少年在这一瞬间成为了苍琅的守山人叶真君。
“翁师兄,”叶和光看着翁兰清,一字一句道,“对不住,我不能陪你走另外一条路。”
青年的眉眼散去阴霾之后,又变回了翁兰清熟悉的模样。
他们在这一刻分道扬镳。
翁兰清静静看着他,忽然淡下声音道:“早知用这种方式便可让你堪破心魇,我从前何必千方百计替你苦寻解决之道。你可知我怨过你?”
叶和光颔首,温声道:“我知道。”
翁兰清又道:“收下封叙为徒后,我故意用《天音诀》加重你的心魇。”
叶和光神色一顿,继续颔首:“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与你两清了。”翁兰清道,“我不逃是因为我逃了也没用,境界掉落神魂受损,我就算顺利逃到桃木林也活不了多久。出去,回你的世界去。”
叶和光没有夺舍,也没有放走夺舍者,这密狱关的是始终他翁兰清一人,他没必要留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之时,守在牢房外的虞白圭和段木槿都望了过来。
叶和光没动。
翁兰清阖起眼,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叶和光依旧没动:“当年秦子规以留守元剑宗为代价,请元秋临出面要回了秦观潮的尸身。今日我——”
“不必了。”翁兰清打断叶和光,意兴阑珊道,“落子无悔,就让我在这一条路走到底吧,叶师弟。”
说罢翁兰清睁开眼,平静看向从幽暗中走来的几道人影。
崔云杪扫一眼叶和光,对段木槿二人道:“你们都出去罢,把叶师弟带走。”
叶和光看了看跟在崔云杪和裴数身后的怀生三人,唇角微微一动,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及说话,便被虞白圭一把扯出了密狱。
裴朔看着翁兰清淡声道:“从今日起,你再不是合欢宗修士。”
翁兰清对自己被驱逐出合欢宗一事早就有所预料,他看着封叙,道:“我从没拿你当徒弟,你也从没拿我当师尊。你遭受的一切皆因我而起,今日我陨落后,我的尸身随你和南怀生处置。至于我残存的这一点神魂——”
他眸光一转,瞥向怀生,继续道:“你们涯剑山拿去。不过你神魂强大,想必也看不上我这一点神魂之力。”
怀生道:“我已经为你挑好了魂灯,你的神魂自有归处。只我不明白,我与你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是我?”
眼前的少女明明已经顺利进阶丹境,不知为何面色却是极苍白。只是再是苍白,也掩不住萦绕在她身上的清正之气。
翁兰清端坐在地,面无表情道:“你问我为什么,自是因为你万中无一的资质。我最初看中的是萧若水,萧家背叛涯剑山,收容尉迟聘,迟早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夺舍她,便是被人发现,也未必有人会追究。只可惜她的资质比我的肉身还要差一些,我实在是不愿委屈我自己,干脆便夺舍一个资质更好的。”
他轻轻一笑,眼白再度蠕动起血雾。
“你既已结丹,很快便会知晓一个灵气枯竭、天道不存的修仙界有多令人绝望。看看你师尊崔云杪,她的剑道天赋无人能及,是苍琅名副其实的第一剑,为何她修炼至今却始终无法突破至化神?还有师兄你——”
他目光一转,盯着裴朔扬声道:“你那么喜欢丹谷那位,可她的命运从筑基时便已经决定了。你甘心吗师兄?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带她离开苍琅!连天道都放弃了这里,我们还守着作甚么?我想离开这里有错吗?我想变得更强有错吗?咳——”
一口鲜血猛地从翁兰清喷出,他缟素般的脸登时弥漫起一股死气沉沉的乌青之意。
男人慢慢擦去唇角粘腻乌黑的血,喘了两口气后便恢复平静的神色,再度看向怀生。
“你这样的资质,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守山人’誓约约束不了我们心中的怪物,日后像我这样的人只多不少。”
从前的翁兰清也厌恶夺舍者,然而进阶元婴后,对天道的感应叫他慢慢意识到如今的苍琅有多“孱弱”。
这个世界迟早会灭亡。就像阴煞之气无端出现在桃木林一样,苍琅在将来的某个瞬间也会化作虚无。
这念头出现后便再也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之下,翁兰清心魇渐生,只想尽早离开苍琅。
“谁都不知道闯过不周山之后,等待苍琅修士的是一个怎样的‘上界’。我们这样一群‘怪物’反而能适应残酷的修仙界,你们何必锲而不舍地追杀?”
崔云杪轻笑一声,淡漠地道:“我刚解决了尉迟聘,本是懒得与你废话。但我想了想,还是觉着有必要澄清一下。你与尉迟聘这样的守山人,说怪物都抬举你们了。说什么天道不存、苍琅没有将来,归根到底不过是懦弱者的借口。一个桃木林就能将你们吓得屁滚尿流,竟还敢妄想去上界大杀四方。
“夺舍者之所以不容于世,是因为夺舍之道从来就不是人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苍琅修士就算无力干涉天道,也该坚守住我们的人道!我崔云杪诛杀夺舍者,为的便是用我的手中剑捍卫人道。只要人道不灭,纵有一日天道不存、灵气消亡,人族也不会灭亡。人族薪火不灭,我苍琅便能长存!只可惜这样的道理你这样的懦者永远都不会懂!”
崔云杪的声音很淡,她也没想要说服翁兰清,一番话说完,手中一盏魂灯飞出,悬在她掌心。
“可还有话要问他?”她问怀生。
怀生摇头:“没有了。”
原以为他选择她是为了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却原来是看中她的资质。
怀生上前将手扣在翁兰清头顶,掌心微一用力,翁兰清即刻发出一阵痛呼声,又是一口乌黑的鲜血喷出。
她支起屏障挡住他的血,垂眸盯着翁兰清痛得无可复加的神色,冷冷道:“这么一点头疾你便承受不住了,我这具肉身你便是得了也活不过一刻钟。”
牢房中的人皆知怀生素有头疾之扰,但唯有辞婴知晓她话中的深意。
星诃瞥见他的眼神,忙不迭传音道:“黎辞婴,他是下界修士,你不可杀他!”
九天二十七域的仙神本就不可私闯下界杀下界修士,苍琅的天道再是不全,给他劈一两道神雷作为天罚的能力还是有的,更遑论那极为棘手的因果孽力。
辞婴没应话。
裴朔等到怀生松了手,便问封叙:“你呢?可有话要问他?”
封叙跟来只是为了看戏,可没想卷入苍琅任何人的因果中,眼下戏看得差不多了,便道:“师徒缘尽,翁真人给我安排的这一场无妄之灾倒是叫我心境有所突破,我这便回洞府闭关,余下的便交予师伯了。”
他说走便走,同辞婴、怀生略一点头便离开了密狱。
崔云杪也对怀生和辞婴道:“拘残魂入魂灯得费一些工夫,你们若不想看便出去寻几位师叔去。”
怀生点点头,牵起辞婴的手便往外走:“走罢,师兄。”
辞婴看了眼翁兰清,信步跟上怀生。二人刚出密狱,他便对怀生道:“你在这等我,我马上便回来。”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处,再度回到关押翁兰清的牢房。
一个幽蓝结界迅雷般落下,崔云杪与裴朔还未及反应,便听见“砰”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喀嚓”“喀嚓”的骨裂声接连响起。
辞婴捏住翁兰清的脖颈,将他掼入墙内,冷着声道:“倘若不是她,苍琅的天道早就毁了!你以为是谁替你们扛起了苍琅的因果,让你这样的废物安安生生在乾坤镜内修炼?”
翁兰清浑身骨头尽数碎裂,辞婴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是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瞳孔一缩,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辞婴。下一瞬,他眉心忽然亮起一道幽火,翁兰清残破的神魂被强行拘了出来,电光石火间便被煅烧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魂力。
翁兰清去过怀生的祖窍,辞婴本就没打算把他的神魂交给任何人。便是要承担天罚与因果孽力,他也要亲手杀了他!
两道天雷从虚空劈下,被密狱的结界一挡,再落到辞婴身上威力小了许多,却还是叫他喉头涌上一缕腥甜。
辞婴面无波澜,将翁兰清残余的魂力弹入崔云杪掌心中的魂灯,便一步横空,出了密狱。
崔云杪看了看叶和光明显亮了一些的魂灯,眸色复杂,神情却无半点讶异,仿佛对辞婴所说早就有了猜测。
她收起魂灯,看向裴朔,平静道:“黎辞婴与南怀生是我崔云杪的亲传,仅此而已,裴宗主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裴朔能当上合欢宗宗主,自是有一颗八面玲珑心,听见辞婴那话的刹那便想通了他身上的各种奇怪之处,也明白崔云杪此时的话中之意。
他强行压住内心的震惊,正色道:“云杪真君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崔云杪轻轻颔首,斜瞥地上的翁兰清,道:“翁兰清的神魂已经被我拘入魂灯,他这具肉身便埋在你们合欢宗罢。接下来借你们合欢宗的地盘用一用,叶师弟既然堪破心魇,也该去做个了断了。”
第81章 赴苍琅 她知道他正在赶来她身边。……
两道惊雷从掌教台落下时, 桃林外的怀生以及刚出掌教台的封叙同时抬眼看向滚在天边的雷光。
白骨好奇地冒出一个脑袋,惊讶道:“主子,这两道天雷里有因果孽力, 是神罚之雷。”
封叙始终含笑的桃花眸正倒映着那一片雷光, 雷光中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血雾闪过, 正是因果孽力。
“他这是亲手杀死翁兰清了?虽说杀死一个下界修士的因果孽力对神族的影响微不足道,但这玩意儿积少成多后却是极棘手的。”少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片雷光,“我还真是好奇他与南怀生是什么关系,竟能为她做到这个程度。”
两道惊雷来得快也去得快,雷鸣声散去之时,怀生只觉体内气机一动,一道玄色身影便出现在身前。
幽冷的气息铺天盖地落下,怀生不必抬头都知晓是谁。
每回辞婴以她为锚施展“临字诀”时,她的气机都会被他锁定。从前她修为太低, 所以感知不到。如今她修为涨了不少, 已能模模糊糊捕捉到是谁在锁定她的气机。
气机被锁定时, 本应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般难受。
但兴许是他留在她体内的血与火,怀生的气机被辞婴锁定不会带来任何不适,反而有一种微妙的心安——
她知道他正在赶来她身边。
辞婴一现身,怀生二话不说便握住他左腕, 解开发带打量他腕心那块铜钱大小的皮肤。只见溃烂的血肉里雷电之力肆虐, 连模糊的图腾纹路都已经看不清了。
怀生抬指覆了上去,想要将里头的雷电之力渡入她体内,却被辞婴拦住了。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自小便用神雷淬体, 这一点雷火伤不到我。”
说着便从怀生手里抽回发带,封住谪仙印,“我已经把翁兰清的残魂拘入叶和光的魂灯。”
用翁兰清的残魂修补叶和光神魂, 这是怀生早就决定好了的。翁兰清的残魂对她有损无益,对叶和光却是一个机缘。
翁兰清的魂力融入魂灯之时,虚空中响起了一道极细微的碎裂声。
被虞白圭拉到桃林外的叶和光怔在原地,抬手触向眉心。下一瞬,便见灵气汹涌灌体,他周身气息陡然一变,竟是顺利突破了瓶颈,进阶元婴境大成。
虞白圭和段木槿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俱是一呆,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叶师弟,你进阶了!”
陆平庸老实持重的脸也稍稍崩了下,难得地开起了玩笑:“下一次开山门,咱们无双峰与步光峰应当不会再垫底了。”他怀中的剑匣装着的正是无双剑。
叶和光面上却是没有喜色,而是转眸看向辛觅,问道:“是翁师兄的魂力?”
辛觅抱胸站在树下,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厉:“依照惯例,翁兰清的残魂本应拘入南师侄魂灯,受万剑剐魂之刑。但南师侄选择给他一个痛快,把他的魂力给你。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夺舍者本就不容于天地,能允他痛快死去已是大发了慈悲。”
段木槿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叶和光的进阶与翁兰清有关。
叶和光虽堪破了心魇,但他神魂有损,就算进阶元婴,寿数也比寻常元婴境修士短了不少。有了翁兰清的魂力滋养,他神魂得到补益,一举迈入大成之境不说,还多了两百年的寿元。
虞白圭叹息一声:“比起尉迟聘,翁兰清至少还算敢作敢当。他选择不逃,除了伤重难支,还存了一分对你和合欢宗的思量。”
叶和光默了默,颔首道:“我知道。”
段木槿却是翻了个白眼:“夺舍者全是懦夫,算什么敢作敢当!他该庆幸南师侄没事,要不然我在密狱里定要叫他后悔来这世间一趟!还有你叶师弟,你以为你逃得了律令堂的罚令吗?!你明知翁兰清对南师侄动手,却还是选择放他走。辛师姐只是隐忍不发,待你回律令堂后,有你好受的!”
“说得好!”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崔云杪轻身掠至叶和光旁边,下巴往掌教台的一处客居点了下,道:“辛师妹掌管律令堂从来严以律己,你回宗门后要受的刑罚肯定不轻。在那之前,去把旧怨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