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魂体,是天地间最为精粹的神灵之气,最是厌恶桃木林这样的地方。弥漫在四周的阴煞之气叫他难受极了,蓬松的毛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怀生忙拢了拢身上那面碎成破布的斗篷,又认认真真地拍走肩上沙砾,道:“请前辈上来罢。”
星诃平素喜欢呆在辞婴肩上,是因着他是无根木的守护仙官,神木的气息会令他魂体如沐春风。
怀生是灵木剑的主子,勉强可以充当他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星诃将身体缩小一半,嫌嫌弃弃跃至怀生肩上伏趴下来。眼皮耷拉的狐狸眼本是要合拢的,却在伏趴的瞬间猛然一睁。
嗯?
她的肩膀怎么比黎辞婴还舒服?
那生机浓郁的气息叫他舒服极了,好似又回到了幼时他趴在祖母怀中的感觉。那时祖母身上也是萦绕着这样的气息。
星诃还真有了睡意,心说黎辞婴再不对他好一些,那他要抛弃他选择豆芽菜了……
怀生游目四顾,一面辨认方向,一面问星诃:“前辈,你能与师兄联系上吗?”
星诃懒洋洋道:“不能。你不用担心他,你师兄厉害得紧,这破,这苍琅界无人可以伤得了他。顶多就是被雷劈一劈,他被雷劈习惯了,不会有事。
“与其担心他,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师兄将我留在你身边便是为了保护你,你最好不要受伤,以免衬得我很无用。”
怀生笑着道:“好,我尽量不让我自己受伤。师兄离开时,可有同前辈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星诃道:“那白胡子掌门不是说了吗?斗篷人的幕后主使一心要抓你,黎辞婴把那玩意儿杀了自然就会回来找你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辞婴杀那个幕后主使跟削白菜一样。只是连掌门真君和云杪真君都觉得棘手的人,哪里会那么容易对付?
怀生不由得想起临行前,何不归递与他们的剑书。
那是云杪真君特意发给他们的,剑书中只说了一事:尉迟聘与斗篷人的目标是她,此番执行任务,需以她为饵,钓出尉迟聘和斗篷人的幕后主使。
看完剑书后,怀生当即便道:“为何他们要抓我?”
何不归抚着长须道:“兴许与你是南家人有关,但具体缘由,还得亲自寻到那幕后之人,方能知晓。”
他说完便看向辞婴,欲言又止。
似是猜到他在迟疑什么,辞婴淡道:“我去。”
何不归闻言微一怔,旋即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笑道:“我与你师尊已经做好了安排,不会叫你涉险。说来你与你师尊已许久不曾见过了,她对你甚是想念,这次任务你们正好能见上面。”
辞婴神色淡淡,只看了看怀生,道:“你们护好她。”
彼时怀生满心思都在想着南家有哪些宿仇,并未留意何不归与辞婴的对话。如今细一思忖,忽又觉出些怪异来,总觉着掌门师叔对辞婴的态度有些过于客气了。
“唔……”
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打断了怀生的思绪。
她挑一挑眉,将灵力凝于耳畔,在忽忽而过的夜风里循声而去,不过片刻工夫便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怀生在一个土坡旁边蹲下,放出灵识,被困之人显然也发现了她,气若悬丝地道:“怀生师妹?”
“是我。赵师姐,你稍等,我这就把你救出来。”
怀生取出青霜,三五下将土坡劈开,徒手掀开十数块重若万均的山岩,露出被压在坑底的赵归璧。
灵云峰被炸得四分五裂,赵归璧彼时虽人在布道广场,没入幽兰寺山门,但也遭受了池鱼之殃,经脉断了几根,身体被山岩撞得血肉模糊,右腿更是被碾成了一团烂肉。
最糟糕的是,她经脉里竟萦绕着几缕阴煞之气。
若是不能及时逼出阴煞之气,叫阴煞之气侵入七窍八脉,她便是能活着回去,只怕也药石难医。
倘若发现她的是位元婴真君,便能为她逼出阴煞之气了。怀生师妹虽然厉害,但到底是筑基境修士,赵归璧根本不指望她能为自己逼出阴煞之气。
但赵归璧并没有怨天尤人,相反,能见到怀生,她已是高兴极了,至少她的东西有人能替她送回宗门。
她在坑底时早就想好了,若她不能及时逼出阴煞之气,那她宁愿在桃木林杀些煞兽死在这里,也不要回去宗门当一个累赘,拖累浩然宗。
怀生从坑底背出赵归璧,落下四极天阴阵,烧了一盏落月灯,便开始给赵归璧处理伤口。
赵归璧摸了一把脏兮兮的脸,见怀生皱起了眉心,便笑眯眯道:“莫担心,我觉得我还好。眼下我身受了伤,你带着我跑不快,干脆你先回乾坤镜搬救兵。我留了不少四极天阴阵,一定能等到你带人来寻我。还有,这枚乾坤戒麻烦师妹替我送回浩然宗。”
见她一副说遗言的架势,怀生抬眼看着赵归璧,道:“这乾坤戒好好的,赵师姐安生戴着,我先替你疗伤。”
赵归璧叹了一口气:“我体内有阴煞之气,除非你用灵力替我逼出来,否则这些外伤治好了依旧会溃烂。”
怀生没说话,握起赵归璧的手腕,输入一缕灵力在她经脉慢慢游走。
她的灵力十分温暖,叫赵归璧经脉上的痛楚弱了不少。
她忽然就想起幼时在浩然宗学字诀的那些光景。
每回被字诀反噬出一身伤时,师尊便会用春日所生的字符给她治伤。那会便是这样的感觉。跟她偷偷用围炉烧热酒一样,入腹便觉遍体生暖。
赵归璧蓦地就涌出了极不舍的情绪。
没了她这个大师姐,师弟师妹们定然要偷懒,不会乖乖练字。师尊爱喝的酒就数她酿得最好,也不知她留在宗门的那些酒够不够师尊喝。还有,她种在宗门里的蔬果瓜田,若没人及时浇灌灵液,怕是没几日便要蔫了。
胡思乱想中,便听怀生轻轻地道:“阴煞之气已经没了,师姐,我喂你吃下生脉丹修复经脉的伤。”
什么没了?
赵归璧的伤感被怀生这话震了个土崩瓦解,忙用灵识内视,旋即垂死病中惊坐起:“师妹,你将那些阴煞之气弄哪儿去了?”
自然是吸到她自个儿体内,再用重溟离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了。
“师姐体内的阴煞之气不多,我用秘法绞杀干净了。”怀生轻描淡写地道,“师姐记得替我保守秘密。”
赵归璧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喜万分的同时又感激涕零,忙不迭道:“赵归璧愿以文心起誓,绝不将方才之事道与第二人知。若违此誓,便叫我幻魇缠身,无望仙途!”
说着强撑着坐起,“生脉丹我有,我这就服下,劳烦师妹给我护法。”
怀生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给赵归璧护法一边给初宿他们传音。
桃木林里传音符时灵时不灵,就算灵了也常常缺言少字。等了片刻没收到回音,便又催动身上那枚燃眉玉符,只盼辛觅师叔他们能寻过来。
赵归璧打坐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将经脉勉强续上。她站起身动了动刚刚生出新骨肉的右腿,道:“此处不安全,我们这便离开,先往西脉去。”
话刚说完,忽觉身体一轻,竟是被怀生背了起来。
“师姐刚刚续上的经脉十分脆弱,还是莫要动用灵力,我背着你便是。”
说完不由分说地运转身法,朝遥山西脉掠去。
赵归璧干脆就安心做起病号来,双手搂住怀生肩膀,笑眯眯道:“等我回宗门了,定要以怀生师妹为原型,写一个蜚声苍琅的话本。”
怀生笑道:“一言为定啊师姐,写得不好我可是会寻你麻烦的。唉,师姐,你换个肩膀放头,我左肩有……咳,有点脏。”
她的身法极快,但却很稳,周身又萦绕着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不管是趴在她左肩的星诃,还是搭在她右肩的赵归璧,都沉沉睡去。
星诃还打起了呼噜……
不知疾掠了多久,就在怀生即将跃过一处深坑时,深坑底部遽然响起一点细微的窸窣声。
怀生凝目望去,竟是一把被阴煞之气侵蚀得坑坑洼洼的飞剑。这飞剑凝聚的阴煞之气磅礴得堪比一只十二境煞兽。
心下一凛,她抬脚就跑,将身法运转到极致。结果那飞剑也不知是被她吵醒了不高兴,还是单纯想寻个人杀一杀,竟是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起来。
赵归璧在颠簸中醒来,发现怀生在密林中左闪右避,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忙放出灵识,瞥见那把阴气森森的飞剑,神色微变,果断祭出镇山石。
怀生急声道:“师姐莫使用法宝,那飞剑凝聚了太多阴煞之气,会污掉法宝。”
赵归璧忙召回镇山石,想了想,从乾坤戒里抓出一大把书简朝那飞剑丢去。
书简在空中化作一道道杀气腾腾的字符,却被那飞剑轻易便绞杀了。
赵归璧不禁心生悚然。
就在这时,一个玉符状的书简“砰”一下撞上飞剑。
那始终紧咬着怀生不放的飞剑竟然急匆匆一刹,醉酒般摇晃了起来,接着便对着一株头生吃人花的妖藤扭扭捏捏地自转了两圈,俨然一副害羞的模样。
妖藤:“?”
赵归璧:“!”
怀生“哇”了一声:“师姐丢的哪个字符?还有吗?”
她被这飞剑锲而不舍地追了一路,无论是青霜还是剑阵,竟都奈何不了它。
赵归璧一脸茫然:“我不小心丢了个话本,写的是一位剑修对一位合欢宗女修一见钟情的故事。”
怀生““……”
怀生疾掠得更快了,一点儿热闹都不敢看。
赵归璧也反应了过来:这竟然是一柄有灵的灵剑!
忙拼命搜刮乾坤戒中的话本,好不容易摸出一个,眼见那飞剑迅雷般追来,慌忙抛了出去。
这次的话本不顶用,飞剑只停下两息便又继续追来。
被吵醒的星诃眯起眼睛看向那飞剑,忽道:“这飞剑是你们涯剑山的剑。”
怀生闻言忙将灵识凝成细丝,与一株老树妖共灵,朝飞剑看去。
只见那遍体乌黑的剑身隐约刻着两个字,又见剑柄那剑柄栓着一个剑穗,剑穗上飘着一块拇指头大小的木牌。
那木牌太小,字也刻得极小,怀生看半晌也看不清,只好问星诃:“星诃前辈,那剑穗上的木牌,你看清上头写的字吗?”
星诃再度眯起一双眼睛,瞳孔闪过绿芒,朝那木牌望去,旋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南,听,玉。”
第64章 赴苍琅 万里归宗(二)
南, 听,玉。
听玉。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名字,怀生心中无端生出一阵隐痛。伴随这隐痛而起的, 是不明所以又毫无来由的一个直觉:这把剑不会伤害她。
涯剑山的剑, 姓南。
莫非是木河南家哪位先祖的剑?因认出了她是南家的血脉,这才穷追不舍?
念及此, 怀生当即便有了决断, 心念微动,两枚符宝飞快贴上她与赵归璧, 她驻足回身,灵力凝于手, 警惕地盯着那柄剑。
坑坑洼洼的飞剑疾速悬停在她面前,剑身上两个轮廓模糊的字渐渐变得清晰。看清那两个字后, 怀生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