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婴斜眼瞥她,六瓜仙立即清咳一声,笑道:“起名字太难了,只好借用一下云清上仙的客栈名一用。”
辞婴淡淡“嗯”了声:“以后叫我辞婴。黎辞婴,这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
仙神们出外游走,用化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怀生也不觉意外,颔一颔首便笑道:“原来是辞婴道友。”
见他闭口不提他那生来便有的恶疾,她也不多加打听,只问道:“你眼下旧疾缠身,干脆便在这里安心将养一段时日。等你好些了,我们再一同寻找回仙域的路。”
她说着便看了看他。
只见昏黄灯色下,少年面色苍白若雪,深邃得近乎锐利的五官被这病气一衬托,生生成了个冷冰冰的病美人。
想当初在仙岳客栈,他还俨然是个修为高深、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哪像现在一脸子病恹恹的。
倘若他们没有落到这绝灵之地,他这恶疾便是不能根治,至少也能缓解一番,何至于连坐起身都格外艰难。
简直是龙游浅水、虎落平原了。
怀生更觉愧疚,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急着回仙域,那我明日便出去寻找回路,找到了即刻就来接你。”
辞婴倒是不急着回仙域,他在仙域不是喝酒便是闭关,也没甚正事要忙。唯一的顾虑,就是不言、不语那两个哭包。
说好的三月之期一到,他若是没个音讯,怕是要上天抢地地哭着找人。时间一长,说不得还要往九黎天递消息。
辞婴垂下眼眸,余光瞥见那姑娘定定望着自己,正严正以待地等他回复,他瞥了瞥她,道:“我不急,回仙域的事,等我好些了再说。”
这话一落,不知为何,辞婴感觉对面那六瓜仙好似松了口气。
便听她道:“那就依你说的来。说来不怕辞婴道友笑话,我实则不大想自己一人行动。”
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太孤独了,我喜欢热闹些。”
辞婴习惯了孤独,倒不是非要有人相伴。之所以要她等他一起,不过是因着他这会犹如废人一个,需要一个不会有坏心的人照应。
这家伙虽好管闲事同情心泛滥,但辞婴旁观这么些天,对她倒是难得地信任。
如此短的时间便信任一人,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精力不济,同六瓜仙聊不到半刻钟,便又昏昏沉沉睡了去。
半夜醒来,发现那六瓜仙坐在一张蒲团里,头挨床脚,已阖眼睡去,神态很是疲惫。
木床临窗,她坐的位置恰巧就在窗边。
窗外雪意朦胧。
她脸上落了点雪光,唇色与初到这秘地相比,淡了许多,从血气充足的红润到眼下的桃粉。
辞婴看了片刻,复又阖起眼。
他们就此在归云镇住了下来。
知晓他醒来后,那对猎户夫妻时不时会来厢房探望一下辞婴。猎户姓钱,猎户娘子姓木,二人皆是豪爽热心的性子。
辞婴如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猎户夫妻每回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会起身告辞。
辞婴对此很满意。
他一贯喜静,讨厌吵闹,若不然也不会给那哭包仙侍起名不言、不语。每回天罚一结束,他连不言、不语都不让靠近,只想一个人静静。
每日的上晌是辞婴最清净的时候。六瓜仙会同猎户一起入山打猎,猎户娘子则要把处理好的猎物皮毛拿去集市里卖。
说来也是讽刺,堂堂两个上仙,身上仙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偏这处地方是个绝灵之地,他们空有宝物却拿不出来,生生成了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既然决定要留在这里,自然不能白住人家。于是六瓜仙自告奋勇要同猎户一同进山打猎,好挣点银子。
她那身体虽不像辞婴那般从小便在天雷下淬体,但到底是仙人之躯,经灵气洗涤,等闲凶物都奈何不了她,更遑论山里的小兽,每回进山皆是满载而归。
辞婴醒来后的第二十日,已经能扶着床慢慢下地。
这一日正值腊月廿九,六瓜仙离去时本同辞婴说好了,只进山两个时辰便会回来。之后便歇个十头八天,好开开心心体验一把凡人的年节。
然而她这一走便走了四个时辰。
辞婴躺在床上,只觉身下那铺着好几层褥子的木板平白冒出了无数木刺似的,怎么都躺不下去。
干脆便下了床,推开松木窗,拎过一张缺腿木椅,坐在窗边等人。
这宅子很小,只有两间厢房并一个小花厅。
辞婴开的这扇窗正对着院子,院子里晒着处理过的兽皮,气味儿十分不好闻,他一贯是不爱在白日里开窗的。
然而此时此刻,外头的风将院子里的气味吹进来时,他跟闻不到一般,目光始终盯着院子的那道木门。
直到一阵热热闹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才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
这位六瓜仙有个特质,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热闹得紧。
在归云镇逗留不到一月,这左邻右舍的凡人们,上至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下至不足三岁的无齿小儿,都喜欢她喜欢得紧。连二里外那两只凶神恶煞的看家敖犬见着她了,都要开心地摇一摇尾巴。
没一会儿,辞婴果然听见六瓜仙笑吟吟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到得这时,他才终于嫌弃起外头那臭烘烘的气味,“喀擦”一下关起了窗。
六瓜仙被人拦着说了一刻钟的话,方迈着轻快的脚步推开屋门,笑道:“师兄,我回来了。”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喊他“师兄”,辞婴已经习惯了。正要问她怎么进山这么久,结果目光一触到她脸,那句话便卡在了喉咙。
六瓜仙没发现他的异样,依旧用轻快的语气同他说:“今日猎到的东西不多,只有两只山猪,但这两只山猪长得膘肥体壮——”
“哪里受伤了?”
辞婴抱着双臂斜倚在床头,黑漆眼眸静静看着她。
怀生叫他突兀打断,不由得一愣,好半晌才说:“就挨了一下子,没什么大碍。”
辞婴看着她两瓣毫无血色的唇。这二十日,她养回来了不少血气,说是朱唇玉面也不过为。
这会儿那些血气又没了。
她受的这“一下子”定然不轻。
辞婴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看看伤口。”
他的语气实在不怎么好,脸色也很严峻。怀生只好慢慢解开身上的厚袄子,将头发拨到左肩,背对着辞婴,捏住右边的衣襟,朝外一拨,露出右肩来。
辞婴在她拨衣襟时下意识把头扭到一侧,但很快他又扭了回来,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只见她右侧的肩胛骨赫然一个巨大的乌紫色掌印高高肿起,能在一个仙人身上落下这么个伤,这一掌是有多重?
倘若挨这一掌的是个凡人,五脏六腑必然碎裂,顷刻便能毙命。
“什么东西弄的?”辞婴冷着声问道。
“一只异常魁梧的熊兽。这只熊兽跟那妖蟒一样,非凡人能对付的。”怀生慢慢拉起衣裳,回过头看着辞婴,肃穆道,“明日我要寻个机会再进山一趟,杀了它。”
辞婴:“你的肉身之力比不得我。等我好了,我再进山杀它。”
“那不成。我听木大姐说,每年都有猎户在归云山消失,上个月还死了两人,找回来时身体只剩下一个头颅和碎骨。不趁早把它杀了,还不知它会吃多少人。”
怀生说着又看了眼辞婴,笑道:“我虽挨了它一掌,但它两只手臂被我废了,身上还断了几根骨头。你莫担心,我肯定能把它杀了,届时我把它那一身皮剥下来给你做件衣裳。”
后面那话是她特地用来打趣他的,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因何不愿开窗,不就是嫌弃兽皮的气味么?
辞婴心知她明日是定然要进山杀那熊兽的,也不劝她,倾身拿过一个茶杯,用力一摔,捡起一片碎瓦便往掌心一划。
鲜血争先涌出,他掬起手掌蓄下一团血,对怀生淡声道:“喝。”
怀生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便又听他催促:“快些,要不然这些血要拿来喂地板了。”
那可不行,这可是有灵气的血!
怀生一手握着他几根指尖,一手握住他手腕,张嘴含住他手掌边沿,喝下了那一小团血。
她的身体一贯很暖,手和嘴唇碰过来时,竟叫辞婴想起他幼时养过的一只猫,它那肚皮蹭过来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辞婴垂下眼看她,视野里的少女眼睫又长又密,皮肤白得像云石乳,苍白的唇被他的血染成妖异的朱红色。
一口血喝完,她下意识舔了舔唇,之后便抬起眼对辞婴严肃道:“下回莫要如此,又不是什么重伤,我挨这一下子修养个几日便能好。”
说完又打量起辞婴的面色,“你感觉如何?需要我也喂你一口血吗?”
“……”
辞婴没搭话,看了她两眼,又倚回床头去了。
他披着件玄色长衫,一头乌发披散在腰间,神色冷冷淡淡,也没想处理一下掌心的伤口。
怀生只好从身上掏出金创药,细心上好药后方道:“多谢你啦,我觉得好多了。”
辞婴这才淡淡“嗯”了声。
第41章 赴苍琅 我没敦伦过,不知道。……
辞婴这具躯壳乃是无根木所塑, 承接了本体的部分真灵和一半神魂,给怀生的那一口血自是比寻常上仙的心头血要珍贵许多。
一口血下去,她右肩的伤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面上也现出了红润之色。
辞婴贡献了一口血后, 倒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 就是有些头沉,抬手掐灭灯芯便挨着枕子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 忽然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声闹醒。
伴着这阵“嘎吱”声的还有女人低不可闻的泣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辞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发现端坐在蒲团上的六瓜仙早已经醒来,正皱眉望着窗, 一双耳朵竖得高高的,面色很是沉重。
“……”
六感太强也不全是好事, 他们这间厢房与猎户夫妻的屋子隔着一个花厅,外头又风雪声不断的, 本应听不见人家夫妻夜里的那些个动静。
偏偏他们不是普通人, 听觉过于灵敏, 自是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随着那阵“嘎吱”摇晃声渐渐加快, 辞婴听见那猎户娘子带着鼻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一声:“冤家,你快弄死我了!”
“……”
辞婴决定把眼睛闭回去, 谁知他才刚阖眼,床下那姑娘倏地就站起了身,一脸的愠怒。
“亏我还以为钱大哥是个老实体贴人, 算是配得上爽朗大方的木大姐。哪里想到他人前人后两幅嘴脸,竟敢对妻子动手!”
见她连袄子都不穿就要出厢房,辞婴忙坐起身,道:“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