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盏青铜古灯的虚影悬于半空,光影之下,面容清艳的神女姿态散漫地坐在战舟里,偏头望着他,笑得眉眼弯下,仿佛寻到她的天命便是这世间最开怀的事。
白谡不错眼地盯着她,眉心豁然现出一道血线。
惊雷之声响起时,怀生飞快地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有了极危险的感觉。这危机感不是来自于这棵树,倒像是来自于未知的虚空之地。
怀生朝虚空处打量了好半晌,方撇下疑窦,转眸看向另外一株开满血枫的无根之木。
这棵树的气息同样令她熟悉,她抬手抚触,入手是如寒潭般的森冷。
这阵冷冽之感叫怀生愣了愣,正欲细想这熟悉感因何而来,掌心一痛,灵识突然撞进一个陌生的念头里。
这念头内没有九树虚影,只有一片阴冷潮湿的幽暗以及无边无际的疼痛。
等她反应过来时,庞大的天罚之力已经流窜在四肢百骸,雷火灼烧着血肉神魂,叫怀生痛得冷汗直流。
痛也就算了,在这痛楚之下,竟然还有一阵奇怪的火气凝于脐下三寸!
这陌生火气叫怀生忍不住皱眉,正要垂眸下望,忽然面上一暖,一双热乎乎的手硬生生地捧起了她的脸。
她被逼抬起眼帘,对上一张清艳双绝的脸。怀生看得一怔,心说这姑娘长得还真好看。
就是……这姑娘为何要摸她?
摸脸姑娘大抵是热得慌,鬓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嘴里不住地喊着“好热”。
好热?
这地方阴湿晦暗,明明是冷得瘆人。
怀生心想她们俩一个热一个冷,不若抱一抱互通有无?
正准备开口,她那两瓣唇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下一刻,怀生便听见一道冷厉的声音在自己嘴里响起:“你若是敢——”
怀生一怔。
这不是黎辞婴的声音吗?!
咬牙说出这四个字后,辞婴的声音便戛然停住了——
在那姑娘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上来,还轻轻地蹭了蹭之后。
那姑娘贴完左脸又开始贴右脸,俨然是把她当作一块散热的冰块用。
怀生只觉脐下那团火气烧得愈发不舒服,正要想个辙压一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昏沉的意识被人强行剥离,又像是脱离了梦境般,蓦地睁开了眼。
意识渐渐回笼,与意识一同归来的,还有那每逢破境便要犯疼的头疾。然而此时此刻,怀生却是无暇顾及她那几欲炸裂的脑壳儿。
她愣愣看着软倒在对面的辞婴。
就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上遍布干涸的血渍,赫然是受了重伤!
而在他们四周,那个幽火燃就的结界并没有消散,始终安安静静地守护着他们。
结界不散,旁人便无法进来,自然不知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怀生心下一慌,急忙扶住他肩膀,将他靠上自己的背,背起他,大步朝结界外跑去,一边喊着:“黎辞婴!你忍着,我马上便带你出去!”
她跑得又急又快。
辞婴只觉自己好似坐上了一张颠簸不已的轿子,高高低低地摇晃着,晃得他愈发昏沉。偏偏一道模糊又急切的声音不停地对着他说话,叫他始终无法彻底昏厥。
他忍着流窜在四肢百骸里的雷火,凝神细听,终于听清了那人在说什么——
“阿九仙友!你忍着,我马上便带你出去!”
出去?
出去哪里?
辞婴浑浑噩噩地想着,很想撕开沉重的眼皮,看看她是何人,又要将他带往何处。奈何周身软绵无力,只能凭借一点警惕吊着意识。
随着她步伐逐渐加快,充斥在鼻尖的甜香慢慢消散,一阵沁人心脾的冷冽空气迎面扑来。
辞婴被冷风刺得一个机灵,沉重的眼皮竟然挑开了一条细缝。
狭窄的视野里,是一条细长的从她耳骨垂落至肩的墨绿发带。看见这条发带,辞婴昏沉的意识慢慢浮起一双干净明澈的眼——
原来背着他的,是那个见到谁落难都要搭把手的傻子。
脑中浮出这么个念头后,辞婴心底那点警惕莫名消散,强撑许久的意识终于沉了下去。
等到他再有意识时,他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木床里。
举目四顾,居然是一间极其粗陋的厢房。
厢房里除了硬邦邦的床榻,便只得一张长木几和两把做工不堪入目的椅子。长几上烧着一豆烛火,料想是烛蜡太过劣质,那“哔哔剥剥”的杂响就没停过。
挨着木床的墙壁嵌着扇松木窗,窗牗开了半扇,影影绰绰的说话声正从窗外传来。
辞婴虽因天罚而变得虚弱,但敏锐的六感犹在,外头的对话自也听得一清二楚。
便听其中一人道:“我师兄妹二人出门游历,在归云山遇见一条妖蟒,缠斗半日方将其绞杀。我师兄因而落下重伤,我只好背着他下山求医。归云山地势险峻,又恰值数九隆冬,路实在难走,好在遇见了钱大哥。若不然,我们怕是几日前便已经冻成两具雪人了。”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那位葫芦红豆六瓜仙还能是谁?
辞婴张眼望着被柴火燎得灰扑扑的天花板,不由得心想:谁是你师兄了?
第40章 赴苍琅 以后叫我辞婴。
厢房外除了六瓜上仙, 还有好几人在。
其中一对夫妻正是这宅子的主人,二人乃是归云山脚下的猎户,上山打猎恰巧遇见了背着他下山的六瓜上仙。
那猎户见他们形容狼狈又一昏一伤的,便主动带她下山, 收留他们在自家宅子里。
辞婴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很快便听见那六瓜仙笑着说要回屋照顾师兄了。
“好罢,等哪日你得空了, 我便带你去集市里转转。咱们归云镇虽然偏僻, 但集市也是极热闹的。”猎户娘子一副爽利脾性,说完又细细叮嘱, “怀生道长,你别只顾着照顾你师兄, 你自个也要好好休息。瞧你这几日小脸都累瘦了。”
仙人躯体经天地灵气淬炼,哪有这般容易便瘦?
辞婴原还以为是那猎户娘子说话夸张, 待得六瓜仙进屋后, 方知她所言非虚。六瓜上仙那张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 还真是清减了一些。
她进来后见辞婴醒了, 也不惊讶,很是高兴地问道:“阿九道友, 你感觉如何?”
辞婴醒来的动静极小,也就侧头看烛火时弄出些声响。但六瓜仙六感同样灵敏,几乎是他一动便察觉到他醒来了, 这才歇了话匣子回房。
辞婴注视着她的脸,道:“你受伤了?”
对方一愣,很快便笑着摇头,起身给他斟了一杯热茶,一面道:“我没事, 也就同那妖蟒打斗时受了点皮外伤,已经好了。”
辞婴没搭话,目光轻轻扫过她手掌,上面有几道新鲜的口子。
“我昏迷多少天了?”
“七日。我把你从妖蟒巢穴背出来时,你气息几乎没了,可把我吓坏了。”
六瓜仙将他从床榻上扶起来,支起枕子让他靠上去,温言道:“手能动吗?不能动我喂你喝?木大姐给的茶叶还怪好喝的。”
辞婴慢慢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低头喝了口热茶。茶味很淡,算不上什么好茶,但却把辞婴嘴里的血腥味冲了下去。
辞婴一气儿喝完一整杯茶后,忽然道:“你喂我你的血了?”
六瓜仙闻言一愣,旋即摸了摸鼻子,惭愧道:“都怪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若不然你也不会经此一劫还差点儿丧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回仙域。”
辞婴每回天罚结束后,都会虚弱得如同丢了半条命。但只要服下丹药便能恢复个三四成,之后在灵气馥郁的地方好生将养个十年八年,便能恢复如初。
这地方毫无灵气,他身上那些个丹药又在虚空暴中碎成齑粉,这才导致天罚一结束,他便昏迷不醒。
神仙这一身血肉灵力充沛,她用血来喂他,的确是救了急,至少让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方才短短一瞥,辞婴看清楚她左手掌心有四道口子,右手有三道,统共七道。
这是足足喂了他七日血。
辞婴道:“无需再给我喂血,我这一身伤与你无关,乃是我天生便有的恶疾。”
六瓜仙拿走他手上的茶杯,又给他斟了一杯热茶,疑惑地问:“你这是什么怪疾?我师姐擅炼仙丹,说不得能给你把这怪疾治好。”
辞婴没接她这话,而是看了看她脖颈处一道淤青。
思绪一时又回到了在那妖蟒巢穴那日。
这姑娘被妖蟒的媚香折磨得理智全无,嘴里不住地喊着热,却只会捧着他脸左贴右蹭,显然是对双修之事一窍不通。
就那样磨蹭半天后,约莫是那媚香的药力下去了些,居然恢复了一点清明。
看见自己与他脸贴脸,二话不说便往脖颈劈了个手刀,生生把自个劈晕了过去。辞婴在她晕过去后,再也撑不住,也跟着昏了过去。
再之后便是她背着他跑下山的记忆,虽一路颠颠簸簸,但这姑娘跑得又快又稳。
她那时应当也不大好受。
失却所有仙力,又一身的伤,以孱弱的肉身之力与那妖蟒硬生生打了数个时辰,受的伤只怕比她说的还要重不少。
但她没有杀人夺宝,也没有抛下他自己逃命,还傻乎乎地用自己的鲜血来救他。
辞婴不爱欠人情,打定主意就此揭过这家伙跑来大荒落挖墙脚的事。待得二人离开这鬼地方,便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路。
许是他的目光在她脖颈停留了太久,六瓜仙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那道淤青,笑眯眯道:“这个不疼的,阿九仙友莫要担心。”
谁担心了?
谁管你疼不疼?
辞婴收回目光,握着手里那杯热茶,不紧不慢道:“葫芦、红豆、六瓜还有怀生,哪个是你的名字?”
六瓜上仙正在给自己斟茶,听见这话,手一个哆嗦,茶水便浇在自个手背,所幸不怎烫人。
她心虚地放下茶壶,用比方才还要虚的语气道:“怀生,这是我师尊亲自给我取的名字。”
虽然这名字后来没用上,被用到了旁的地方,但六瓜上仙还是理所应当地把这名字当作自个真名。
她说着便用手指沾茶水,写下“怀生”二字,“我同钱大哥和木大姐说的便是我的真名,阿九仙友你莫要说漏嘴了。对了,我方才与他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罢,我们现如今是出门游历的师兄妹,咱们的师门就叫做仙岳门。”
仙岳?
当日她便是在那仙岳客栈里夸夸其谈,怂恿一众上仙去南淮天战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