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臾这次伤得着实不轻,归还诛魔剑后便匆匆疗伤去了。
白谡看着蒲团上的诛魔剑,缓缓闭上了眼。
夜幕低垂,溶溶月色倾泻而下。白谡又听见了那片水声,极轻微的一声细响。
掀眼的瞬间,他再度入魇。
依旧是直通天穹的扶桑木,依旧是平静漆黑的冥渊之水,依旧是那群顶着她脸的魇魔。
破水声响起的瞬间,圈圈涟漪从水中央荡开。一张比月光还要皎白的脸从水面浮出,静静悬在水中。
这次的魇魔与从前蛊惑他的魇魔不一样,在冥渊之水诞生后,她并未急着上岸,而是垂眼盯着水面。片晌,她迟钝又生硬地从水面行出,朝扶桑木缓缓走来。
月夜下轻轻响起一道剑鸣声,诛魔剑出鞘。
她像是在这时方察觉到扶桑木这边的异动,循着剑鸣声望了过来,目光触及立在树下的白衣神君时,竟是凝滞了一瞬。
诛魔漆黑的剑身映着雪一般的清辉,白谡望着少女那双漂亮的眉眼,素来冰冷得看不出情绪的脸罕见地露出一丝愕然。
他轻而缓地眨了下眼,冷声道:“诛魔!”
去势凌厉的诛魔剑在即将刺入少女眉心的刹那急急悬停,凛冽的剑气在她眉心逼出一滴鲜血。
她却恍然不觉,只轻轻皱起眉梢,道:“你……是谁?”
第113章 赴阆寰 “她是弑神者。”
苍琅宗, 无忧山灵池。
温热的汤池白雾翻腾,池边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个灵玉铸造的棋盘和棋篓, 封叙坐在矮几旁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棋篓里的棋子。
白骨抱着枚棋子在汤池里沉浮, 时不时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主子,你不下来泡泡吗?这木灵玉的灵力很是精纯,真想不到一个看起来如此落魄的宗门会有木灵玉。”
一枚木灵玉能换不知多少极品灵石了,这无忧山的灵池一埋就是两枚,如何不叫白骨喜出望外。
封叙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喜欢就多泡会儿。”
白骨又道:“主子,你真打算留在这里了?”
封叙将手里的棋子一枚一枚抛回棋篓,漫不经心道:“不留下来怎么弄清少臾和白谡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把我丢去苍琅的那位,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在阆寰界遇上少臾,好搅和他们的任务。既如此, 我便如他所愿, 彻底搅浑这一池水。”
白骨似懂非懂道:“主子跟着漂亮仙子就能搅浑这池水了?”
他虽脑袋瓜不灵活, 但他了解自家主子,若不是漂亮仙子有什么可供算计的东西,他才不会乖乖跟她来苍琅宗。
“她啊,”封叙微微眯起眼, 露出个充满兴味的笑, “我怀疑这一池子水都是因她而起的,自然得跟紧她了。”
白骨没听明白,扒在灵池的玉璧, 正要继续发问,虚空中突然响起一道轻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喀嚓”声。
这声音封叙和白骨皆不陌生,是太虚之境的结界扭曲时发出的响动。
虚空中的这道气息……
封叙长眉一扬, 顷刻便将目光望向隔壁屋子——那里是南怀生疗伤的灵池。
他散出一缕神识探入隔壁屋子,结果神识刚过墙便被一缕幽火灼烧殆尽。
封叙忙切断那缕神识,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里的玉棋。少顷,他撂下那枚玉棋,对白骨道:“看好家。”
话落,神识沉入祖窍,只见漫天飞舞的桃瓣中,一株古老的桃树无声静立,上头桃花簇簇盛开,如云似火。
封叙缓步迈入树中,脚下登时多了一条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的光道,光道之上飘着一个个光华流转只有巴掌大的圆球,那是天地生灵的太虚之境。
一个又一个光球与他擦肩而过,封叙循着方才捕捉到的气息,目不斜视地游走其中。
倘若他没有认错,空间扭曲时所泄露的气息正是诛魔剑的主人、北瀛天少尊白谡。
是谁将南怀生的神魂摄入白谡的太虚之境了?
月华如霜,凉风吹皱一池静水。
怀生垂目看着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见过这张脸。
就在师兄的记忆里,那位在逼仄潮湿的巢穴中抱住他的美人仙子,顶着的便是这张脸。
怀生不解地眨了眨眼,水中的美人也跟着眨了一下眼。她顿了顿,下意识就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孰料这具身体竟沉重无比,竟是没法随心所欲地操控。
眼见着僵硬的身体慢慢往水下沉,怀生忙凝神挪动四肢。好在残留在这身体里的意识本就有到岸的指令,费了好一会儿工夫,勉强控制住这具身体顺顺利利地上了岸。
此时她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如同湿透的绸缎,湿漉漉地垂至脚踝。怀生望了望掩在乌发中的身躯,只见一身肌肤光滑似玉,犹如雪魄月魂,十分惑人。
这不是她的肉身。
她在雷劫中落下不少伤,右掌的虎口处还有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乃是硬接少臾那一剑所致的。短短一夜的工夫,这些伤口不可能消失。
是幻境?
苍琅宗的灵池里有幻阵?
不,不对。倘若这是她的幻阵,她怎会是这样一副面孔?
正思忖着,突然一道剑鸣声由远及近,一倏忽间便来到她身前。怀生下意识运转灵力,却惊觉这具肉身居然没有分毫灵力。
雷霆剑势轰然而至,怀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遍体漆黑的神剑劈向她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树影朦胧处冷不丁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诛魔!”
怀生这才注意到立在树下的那道身影。
锋锐的剑气无声割开她的皮肤,一滴血珠凝于眉心。隔着那柄熟悉的神剑,怀生眸光微动,看向剑的主人。
那人一身霜白,长身玉立,面容俊雅至极,一双冰冷得仿佛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正静静看着她,眉心处霍然一道乌黑的血线。
四目相对,怀生只觉那双眼黑沉得惊人,像暗夜中的妖海,轻轻一搅,便能掀起滔天海浪。
她忍不住皱眉,竭力克制那步步行向他的本能,强行顿住脚步,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白衣修士无声凝视着她,目光如刀刃,寸寸擦着怀生的眉眼而过,叫她禁不住警铃大作。
须臾,白谡拾步向她,随着他步履逼近,周遭光影扭动,波光粼粼的冥渊之水刹那间远去,乌云般的树影一点点漫上怀生,仅仅片刻工夫,怀生已经立在了扶桑木之下,与他只隔一剑之距。
白谡垂目看她,慢慢握住诛魔剑剑柄,“锵”一声将诛魔剑归鞘。
风从冥渊之水吹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霜白长袍无声起落。
就在怀生以为他只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幻象时,他忽然开口了:“白谡。”冰冷的声线有着掩盖不住的沉哑阴郁。
白谡?
北瀛天的那个白谡?
怀生心神猝然一凛,脑海深处如有惊雷炸响,灵台在这一刻竟痛到了极致。
冷汗从她额角渗出,一个念头从她脑中快速闪过,怀生奋力压住来势汹汹且还变本加厉的头疾,问道:“我,是谁?”
这一声问出,白谡似乎恍惚了一瞬。
风声渐歇,水面上的涟漪无声散去。天地寂然,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故事的最开端。
白谡定定注视怀生的眼,缓缓道:“扶桑,你是扶桑。”
……
封叙停在一个清辉熠熠的光球前,温声笑道:“找到了。”
一片桃瓣从他眉心飞向光球,太虚之境内,扶桑木静寂的枝叶剧烈摇晃,金石声簌簌,从树缝漏下的月光竟一丝丝扭曲了起来。
有人在闯他的太虚之境。
白谡心有所感,诛魔剑轰然出鞘,劈向扶桑木上空的皎洁圆月,圆月中凝着一点红,正是一片桃瓣。
两股磅礴的力量无声较量,赤红桑叶簌簌坠落,冥渊之水翻腾奔涌,空气中突然现出一个又一个针尖大小的黑洞,黑洞“腾”一下化作一根根狭长的裂缝,刹那间遍布了一整个天地,罡风从裂缝灌入。
无数剑气从诛魔剑爆出,悍然抵挡着外来的力量,却拦不住太虚之境崩塌的趋势!
面对这即将四分五裂的天地,白谡面无波澜,不曾回头看过一眼,浓黑的眼珠始终倒映着怀生的脸。
狂暴的风震得天地震颤,但他身前的少女却仿佛置身在风暴之外,没有一片叶一缕风能伤到她。
白谡抬手点向她眉心,动作迅疾如电,怀生想偏头躲开却是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那股桎梏着她的力量突然弱了下来,她沉下眉眼,灵识沉入祖窍召唤苍琅剑。
白谡指腹碰上怀生眉心的瞬间,一缕剑气在怀生指尖凝聚成型,刺向白谡眉心。
“轰!”——
太虚之境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虚空!漆黑的冥渊之水、月夜下的参天古木以及树下的白衣神君刹那间消失!
怀生猛吸一口气,在温热的汤池坐直了身。池水荡起层层涟漪,揉皱了倒映在水中的一张芙蓉面。
怀生盯着水面倒影,下意识摸向眉心,那里竟多了一枚火焰图腾。
方才白谡触向她眉心时,一股冰冷霸道的神力从他指腹涌入她祖窍,为了在她神魂留下烙印,他甚至不躲她的剑气,硬生生扛下她的那一剑。
她眉心的九枝图腾就要浮现之时,一缕熟悉的幽寒之力从无根木虚影里飞出,替她挡住了白谡侵入的神力。
怀生摩挲着眉心的图腾,眼中流露出一丝眷恋。
这枚火焰图腾是辞婴留给她的神力,离开苍琅的那一日,他将她推向不周山时便悄悄往她灵台注入了这缕神力。
或者该说,是他的真灵。
神族得天地造化而生,神力天授,真灵便是神族的神力之源。辞婴给怀生留下这一缕真灵,便是为了遮掩她的九枝图腾。
怀生将灵识沉入祖窍中的无根木虚影,透过那道虚影,她看见了静静矗立在苍琅的那道树影。
明明他不在她身旁,却还是用他的方式在默默守护着她。
出神片晌,怀生从灵池出来,撤掉结界,端坐在洞府里等待来客。
一个时辰后,她的洞府果真迎来了一人。封叙上下打量怀生一眼,有些意外于她竟毫发无损,笑着问道:“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方才打破白谡幻境的果然是封叙。
在她身边能及时察觉到她的异样且还能破开一个上神幻境的,除了他这个太虚天少尊,不做他选。
怀生开门见山道:“你与白谡也有私怨?”
这位不知是敌是友的神君眼下瞧着不大妙,原本昳丽俊美的面容褪去了所有血色,气息更是虚弱,像是大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