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谡同样看见了这一幕,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却从身旁李狸的眼里读到微妙的仇恨与敌意。
最终是主办方解围,才给谭谡让出一条出门的通道。
谭移早不知去了哪。
他在微信给李狸留下了一句[我等你],然后不知所踪。
下午的会议厅里,谭移没有现身。
直到下午的行程结束,谭谡应邀去餐厅吃饭,走到车前,李狸才发现坐在不远处的栏杆上的他。
谭移松了领带,解了两颗衬衫的纽扣,风吹着略长的头发,像画报里落拓的模特。
谭移偏头看到她,跳下来栏杆,带着笑意地向李狸敞开外套。
这一幕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还在思珀读书的时候,谭移总会在她补习或是参加活动的夜晚,守在教室外面等她。
李狸血气不足经常手脚发凉,谭移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总会大方地敞开外套供她把冰凉的手伸进怀里取暖。
李狸眼睛一热,脚步往那边去,却被谭谡眼疾手快地紧紧带住手腕。
他说:“你要干什么?”
李狸说:“今天已经结束了,谭谡哥哥。”
谭谡的表情严肃:“我是问你要去干什么?”
“我有一点私事。”
谭谡警告她道:“我答应过李舟渡,不会让你见不该见的人。李狸,你别让我食言。”
李狸看着谭谡当下冷漠甚至可以称上厌恶的姿态,她想自己是绝对不能跟着谭谡走的。
谭移今天那么难堪,他肯定非常非常难过。
如果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能抛下他,那就只有自己了。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耳朵里都是陌生的来自他乡的乡音,谭谡很高大,表情很可怕,但是李狸不怕他。
她英勇无畏,谁都不怕。
“你今天可以高高在上地欺负人,无非是因为谭移的出身不如你,”她往外挣着,一点一点脱开谭谡的手掌,“可即便是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向后退了两步:“谭谡哥哥,再见。”
李狸转过身,在黄昏的夕阳下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的爱人,从来如此决绝坚定。
谭谡站在原地,几秒后,他对陈雅说:“上车。”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狸并未察觉谭移跟自己有所不同。
一直以来,因为自己的父母长期不在身边,所以李狸以为没见过谭移的妈妈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年春节,李浮景夫妻俩在西非出差回不来,他们在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市给小女儿录了一段祝贺她新年快乐,要好好长大的视频。
李狸喜欢得不得了,拉着谭移一起看,她问说:“你妈妈没有给你发照片吗?”
谭移心里很羡慕,他很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他从小被谭从胥一人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
谭移自己偷偷猜测,她可能早已经去世了,谭从胥才会绝口不提。
后来李狸从谭家干活的阿姨嘴里,听到她们私下在用“私生子”这个词语来形容谭移。
她起初并不那么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直到一次,文曦在电话里跟朋友抱怨,说公司里有个高管在外面有了情妇,生了私生子,原配闹到李浚川面前要他辞退渣男,在公司里搞得很是难看。
她当时聊天兴起,并未回避一旁拿着蜡笔画画的小猫儿。
而李狸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轻蔑与贬义。
她才慢慢了解,原来从名义上来说,谭移并不是谭诲明的孙子。
谭诲明的原配家庭强势,谭从胥是他与情妇的私生子。
说是情妇,其实也并不受宠,不过生下了一个儿子,母子俩在一套房子里,领着尚算宽裕的生活费用,与笼养的宠物猫狗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谭从胥从很小就知道,那个不能被称为父亲的父亲,是在电视新闻中经常露面的S市里鼎鼎有名的企业家。
这个认知拔高了他的眼界与心气,谭诲明却始终不曾真正承认过他的身份。
他作为儿子得不到谭诲明的重视,更没有被安排一桩他想象中与自己足以匹配的婚姻。
他又不甘于听从母亲的安排,去娶一个平凡家庭的女孩、过普通人的日子,即便那时他已近三十岁也从未谈婚论嫁。
谭移是谭从胥一夜风流的产物。
他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犹豫很久,最终又选择留了下来。
他血缘上的哥哥谭贺文已经成婚生子,自己再不增加任何筹码,就会彻底被谭诲明弃之脑后。
他渴望着隔代的血缘能唤起谭诲明的骨肉亲情,幸运是经过多年,终于等到机会。
谭移因为李狸的青眼被接到谭家大宅,而他这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也被老头子补偿,许以高管职位。
那是谭从胥最风光的十年。
大哥去世,谭谡尚未长成,谭诲明日渐衰老,开始放权。
他也确实很有几分才能,带着公司一步一步走得更高、做得更好。
李狸那些年对于谭从胥的印象其实很好。
这个叔叔带着金丝眼镜,气质看来温文尔雅,平日里对下属十分威严,但是对着小猫儿又非常照顾。
他会因为李狸一句随口的撒娇,就会百忙中带着她和谭移去游乐园,住在大城堡里玩上整个周末;也会为了专门给她庆生,去剧院包场童话舞台剧。
她的第一件奢侈品,是谭从胥拍来的一个mini款的锦葵紫的包包,他送的时候说全世界独一无二,独属于小猫儿。
李狸那时才十岁出头,家里是觉得小小年纪就给她用这样贵重的东西不好,平日难免磕磕碰碰、涂涂画画的,糟蹋了东西。
但是谭从胥只是大笑,他揉了揉李狸的头发,说:“女孩子就是要多多用好的,才不会长大随便让臭小子给骗了。是不是?”
他比起做谭移的爸爸,更合格地是做李狸的爸爸。
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渴望能够生下一个这样被万千宠爱的女儿。
谭从胥在第十个年头,被委派重任上位成为言契的财务总监,成为谭诲明之下的集团的二号人物。
第十一个年头,大四未毕业的谭谡进入公司,担任科技总监。
一个实权,一个虚职,谁更重要不言而喻。
他为了这个侄子几分颜色,故意私下给谭谡拆台,挑拨科技部副总监架空他的位置,压部门的预算和所有的报销事项。
谭从胥成立了墨石,说要试点将科技部所有的员工挂入新成立的公司,美其名曰要降低人力成本,减少仲裁风险。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科技部的普通员工怨声载道,与谭谡离心,不肯配合他的工作。
这都是一些小手段,说出来不上斤两,又没有实证,只是平白恶心人。
谭谡生受着,也从没有跟爷爷提过一句。
那时的谭从胥满心得意,以为自己死死压住了刚进入言契的谭谡,也压住了那些妄图更换门庭、另寻出路的野心家。
他那时没想到对方是直接暗中瞄准了他的咽喉,准备一击毙命。
半年后,言契一年一度的公司股东大会发起。
财务部那个不声不响的吕岱带头检举揭发,冲锋陷阵,条陈谭从胥五年前通过关联交易虚增利润一亿元,勾结外部审计造假、转借名目实际对客户进行商业贿赂等种种罪行。
整个会议里安静一片,却四处都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股东们屏息凝神,看着谭诲明的私生子与亲孙子在会上相互对证、互相残杀,看尽好戏。
谭诲明在会上未发一词。
关于谭从胥的新闻也是在会议的同时一并发出去的,杜绝了任何妄图在内部直接处理解决的可能。
会后,谭从胥被警方带走调查,言契的股价遭受巨大冲击,连着几天开盘跌停。
书房里,谭诲明显出沉沉老态,他问着面前这个其实还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值得吗?”
谭谡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很快会发现,少了一个财务总监,对言契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壮士断腕,自然有其必要性。”
谭诲明说:“你查到这些,为什么不事先来找我?”
谭谡平静道:“我怕您下不了手。”
他是从小被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起来的,完美承袭了谭诲明的深沉算计与谭贺文早年的手段狠辣。
谭从胥或许为难他,却没想搞垮他,但是于谭谡而言,他只是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已经忍了很多年。
是以,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把谭从胥彻底从言契扫地出门,重构秩序,而这一切竟然连谭诲明也没有察觉。
谭诲明最后漠然道:“其实我该说一句,你做得很好。”
受这件事最大影响的,除了被拘留调查的谭从胥,便是谭移。
他多次想去找谭诲明求情,都被他的秘书挡回去。
李狸在家也为他去求李浚川,但是谭家的事,外人又有谁能插手?
李狸在家接到电话,阿姨说谭移高烧不退,让她过去看看。
她看到谭移的时候,他吃了退烧药躺在床上昏睡,紧紧闭着眼睛。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学着阿姨的样子,给谭移拧湿的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又用棉签沾水润他的唇。
几个小时后,谭移清醒过来,看到已经累到陪在床边趴着睡着的李狸。
几乎是自己一动,李狸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看着小猫儿的脸上睡出红红的印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那天跟李狸说了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妈妈是谁了。”
谭移的眼睛红了:“她是我小时候的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