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地质队员来说,这种伤几乎是家常便饭,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却格外危险。
“坚持住!”赵志强蹲下身,利落地打开急救包,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他和李明昊合力将陈涛抬上担架,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跋涉,终于将伤员安全转移回了营地帐篷。
帐篷里,吴教授已经准备好了医疗用品。陈涛被小心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行军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不断从额头滑落。
“我让你别去别去!”赵志强一边协助周敏处理伤口,一边低吼,声音却在颤抖,“这鬼天气……你非得挑这个时候……”
“老赵,”陈涛疼得唇色发白,却仍强撑着开口,“我知道危险,可这裂缝……这裂缝是新活动迹象啊!”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就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
时从意站在一旁,看着陈涛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固执的脸,突然理解了当年父亲为何选择逆着人流奔向监测站。
那些即使在她长大成人也未能完全释怀的抉择,此刻在另一个地质工作者身上找到了答案。
吴教授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但陈涛摇摇头:“等明年这时候再来,山下那几个村子可能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让帐篷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错过了这个短暂的窗口期,在雨季彻底封山前,他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获取这份关键数据。
帐篷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篷布的声音。
时从意别过脸,喉间涌起灼热,帐外摇晃的灯光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短暂的停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天空仿佛被撕裂般,比之前更猛烈的暴雨再次倾泻而下。
持续的强降水终于引发了上级部门的高度警觉。
吴教授手中的卫星电话突然响起,里面传来应急指挥部清晰而急促的指令:“根据最新气象研判,你们所在区域未来24小时将遭遇特大暴雨!重复,这不是当地气象灾害,是流域性特大暴雨!省防指要求你们立即撤离到白云寨地质避险点!”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种级别的预警意味着什么。
不是眼前看得见的危险,而是整个山系可能发生的链式反应。
“白云寨……”赵志强低声重复着,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就是那个老寨子?”
吴教授已经站起身整理资料:“对,八十年代地质队改建的避险站,现在兼做白云寨中心小学。”她抬头看了眼挂着的湿度计,水银柱已经逼近红色警戒线,“那里有全花岗岩砌成的三层教学楼,地下室就是当年的战备仓库。”
她摘下眼镜擦拭,这个平常动作在此刻却让人莫名安心:“指挥部已经协调当地政府,白云寨小学腾出了整个西侧教室。”
正在检查陈涛伤口的周敏抬起头,“寨子里的赤脚医生是部队卫生员退役,药品也相对齐全。”
突然加剧的雨声打断了对话,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立即行动!”吴教授将卫星电话塞进防水包,“一组护送伤员,二组负责重要样本,三组——”她的目光扫过正在整理装备的向前,“向前带核心数据先走,小时协助设备运输。”
向前立刻开始收拾数据存储设备,动作熟练地将硬盘装入防震箱。时从意则快速整理着备用电池和监测仪器,确保每件设备都做好防水处理。
当她拿起MR眼镜准备装箱时,想起无人机坠毁前拍到的最后画面,那条狰狞的地裂缝正不断向东南方向延伸。
“教授,”她喉头发紧,“东侧裂缝的位移数据……”
“我知道。”吴教授已经利落地穿好雨衣,将加密U盘交给向前,“白云寨观测台有全套监测设备,比我们这里的更精密。到达后,立即对接学校的预警系统,一秒都不能耽搁。”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时从意身上,嘴角微扬:“别担心,会没事的。”
在赵志强的带领下,队伍踩着泥泞的山路。他们舍弃了大部分辎重,只携带最核心的设备、样本和有限补给,终于在天色将暗时抵达白云寨中心小学。
这所二十年前选址建造的学校,前些年经政府全面加固,墙体厚实,屋顶经过特殊处理,成为方圆几十里内最可靠的官方避险点。
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虽然泥泞不堪,但勉强还能通行。
赵志强说,这是老校长带着留守的老师前几天冒雨疏通出来的。
然而连接县城的道路已经出现塌方。
学校的铁门敞开着,一位头发花白,脊背微驼老校长早已等候在屋檐下。
原本热闹的校园如今只剩下老校长和几位本地老师,以及十几个无处可去的留守儿童。
雨点敲打着锈迹斑斑的旗杆,发出清脆声响。
那根历经风霜的旗杆,与崭新的教学楼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老校区的旗杆,”老校长边走边解释,“学校被冲垮三次,重建三次,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立起来。让孩子们知道,家还在,学还要上。后来专家帮我们选了这块安全的新址建校,我们别的可以不要,这根旗杆,必须跟着搬过来。”
安置伤员、存放设备、对接信息……一阵紧张的忙碌后,雨势终于变得淅淅沥沥。
吴教授立刻带着向前去对接观测设备和预警系统,时从意则和赵志强、周敏开始清理因部分围墙坍塌造成的障碍,检查排水沟渠。
坍塌的围墙边积着不少碎石和断砖。时从意戴好手套,一块块搬开沉重的石头。
泥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冰冷的触感却让疲惫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就在她搬开一块半埋在泥里的大石块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一个硬物。
她蹲下身,用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淤泥和碎石,一块被泥土包裹的方形金属板逐渐显露。
它显然在泥水里泡了很久,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和锈迹,但金属的质地依然坚硬。
时从意下意识用手套擦拭污泥。
就在她用力抹去一块顽固泥块时,“嗤啦”一声,手套纤维被金属板边缘腐蚀形成的锋利豁口划破,指尖传来刺痛。
她皱了皱眉,索性脱掉破损的手套,用手指直接抹去那金属板表面厚厚的污垢。
随着泥土一点点被抹去,那块标准的防灾避险工程竣工标识牌,终于露出真容。
黄铜铭牌在暮色中泛着幽暗光泽。雨水冲刷过的表面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但阴刻的沟槽里,那些被深色防腐涂料填充的文字却愈发清晰。
时从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凹陷的笔画:
“独龙乡防灾避险点(白云寨中心小学)”
“设计单位: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
“竣工时间:20年月日”
她的指尖突然一顿,在触到最下方那行小字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腹下的金属表面仿佛突然变得滚烫,让她的整只手都跟着微微发颤。
“技术负责人:时骞明(夷城水文水资源勘测局)”
雨声骤然远去。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闷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小时候,父亲每次临行前将她扛在肩头,指着远山说:“釉釉,爸爸要去给大山把把脉。”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重量,只顾一下下着他胸前的工牌。
和此刻触摸到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猛地攥紧铜牌,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手指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名字周围的区域,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铜锈与泥土也毫无知觉。
十七年。
六千多个日夜。
那个在泛黄照片里对她微笑的男人,那个永远停留在母亲泪眼中的丈夫,此刻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父亲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每一寸他亲手勘测过的土地,每一座他参与设计的建筑,在这片他深爱的山川间获得永生。
此刻她触碰的不仅是冰冷的铜牌,更是父亲穿越时空的拥抱。
命运早已埋下伏笔。
就像这座在暴雨中屹立不倒的校舍,就像铜牌上历经风雨依然清晰的名字。
父亲当年亲手选址的避难所,如今正庇护着他的女儿和她的同伴,以及更多来不及撤离的村民、无处可去的留守儿童和坚守到最后的乡村教师。
他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巨大的、迟来的震撼与汹涌的思念,如同积蓄了十七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堤防。
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崩溃的哽咽,滚烫的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了金属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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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癫癫的席师傅就来啦[笑哭]
第71章
昏黄的应急灯,在临时改作的宿舍里投下摇晃的光影。
几张课桌拼成的床铺上铺着防水布和睡袋,吴教授、周敏和时从意围坐在矮桌旁,就着微弱灯光草草吃着晚饭。
压缩饼干和煮开的茶水。
周敏悄悄打量着时从意红肿的眼睑和苍白的脸色。
这个平日明艳的姑娘此刻眼肿得厉害,明显是哭过,而且哭得很凶。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往时从意杯里多倒了半包糖。
“吴教授,您记得去年在怒江那次吗?”周敏刻意用轻快的语气道:“向前那个傻子,非要证明自己能徒手攀岩,结果被一群野蜂追得跳进江里!你们是没看见,他那个狼狈样……”
吴教授配合地轻笑,眼角舒展开来,目光却关切地转向时从意。时从意勉强扯动嘴角,那笑意未及成形便已消散。
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李明昊和一位男老师将发电机抬到走廊尽头安置妥当。随着机器启动,低沉的轰鸣声加入屋外滂沱的雨声,交织成一片。
电力优先供应给了卫星电话和监测设备,宿舍里只剩一盏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吴教授立刻放下茶杯,快步走向门口拨打卫星电话:
“陈老,是我,清猗。”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已安全转移到白云寨中心小学避险点,全体队员平安,关键数据已获取……”
电话那头是后方基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三十年前,他在这片山区失去了三名队员。此刻这通平安电话,成了老人唯一的慰藉。
通讯设备管制短暂解禁的间隙,时从意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她看着对话框里那条始终标记着红点的消息,眉眼低垂,手指无意识地往上滑动着屏幕。
即便远在洛杉矶,断联之前,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他依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叮嘱她好好吃饭睡觉,更新着“釉釉小红花收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