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与她当时相类的处境,可故事中的人换了,结果也截然不同,这一对比,倒显得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私丑陋,荒诞不经。
真奇怪,明明以前她也是知书达礼的谢二小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久久凝望着丁香树,直至月上枝头,一阵寒意由内而外地浸透了她,谢清渠才忽然下定决心,来到商问鸿的书桌前,随便取了张便笺,洋洋洒洒写下四字:离婚协议。
*
“离婚?就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么?”
“我没有闹。”
“那你这是做什么?”
才到前院,商斯有就听到父母的争吵声,似乎有魔力般穿透了长长的回廊。他摘下围巾手套交给一旁的管家冯伯,眉心稍拢,“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夫人前阵子回娘家,这两天来了大院儿,还以为和好了,不曾想一来就提离婚。”老人叹了口气,“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现在离婚,别人要怎么看?也难怪主席会不高兴。”
在维护家族利益上,谢清渠是一个合格的辅佐,除了最开始因为商问鸿私生子的事情气得厉害,其余时间都能最大程度地抛开个人情绪,做当下最有利的选择。
在家事上,商问鸿一向扮演的是好好先生的角色,而谢清渠操持上下,难免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所以今儿这一出连冯伯都觉得新奇——怎么反而是谢清渠从容不迫,商问鸿暴跳如雷?
“刚好您来了,我去报告一声,也好叫他俩歇歇。”
商斯有拦住他,“不用了,他们矛盾由来已久,吵吵也是好事。哪有夫妻一辈子不红脸的?我一会儿进去劝劝。”
老冯只好点点头,应了两声退下。
商斯有站在外面,下意识想点一支烟,又想起郁雪非的叮咛,笑着将烟盒收了回去。
当初离开时生怕牵连到她,商斯有一个字也没有说,不料这场风波过去后,她居然是第一个迎接他的人。
那一刻,郁雪非眼中喜悦的泪让他无比确信,他们之间并非全无感情,正因为有情,才为彼此几度妥协。
这次他不能再退步了。
经历了一次权力地震,他成了这个家中最能依靠的顶梁柱,从今往后不必再受掣肘,第一步,就是要留住他最珍视的人。
他走到书房外,正欲叩门入内时,却听到谢清渠在说,“商问鸿,你这个假好人还没做够吗?明明藏着最阴狠的心,却支使我去当这个坏人。你知不知道,这次朱麟正肯捞一把,不是因为你这张老脸,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郁雪非!”
商斯有呼吸一窒。
“你说什么胡话?她怎么可能——”
“她是朱家去三线建设那一支的后代,朱麟正惋惜她的际遇,总想着怎么弥补,结果正好出这档子事情,人家小姑娘不计前嫌去找朱晚筝求救,你才能平稳度过这一劫!”
“不可能,是郁雪非说给你听的?”
“是朱麟正亲口说的。”谢清渠冷笑,“当时为了逼她离开,是你说什么乐伎在古代也不过是下九流,叫我让她认清身份和现实。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是把我变成这样的,是你,是这段吃人的婚姻!”
“那天太阳很大,她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一首接一首地弹曲儿,汗如雨下,却不敢流一滴眼泪。你当我看不见吗?可是我想啊,为什么人家对川儿那么死心塌地,裴秋芷却能说走就走,还不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啪!”
一记耳光声让话音戛然而止,响动太大,甚至惊落了枝梢上累累的白雪。
“你……你还敢打我?”谢清渠的声线颤抖着,“好啊,今天这个婚离定了!”
后面还有争吵与砸东西的声音,嘈杂得令人心烦意乱,可夹杂的咒骂还是被商斯有听进了心里。
谢清渠一边诉苦自己多年的隐忍,一边物伤其类,为郁雪非鸣冤,“要不是你们父子都一样的自私,我和她何至于此?甚至连最后,我还要去做那柄伤人的刀,好让你,风清气正的商主席,不沾半点血腥!”
所以,郁雪非在这段关系里到底得到了什么?
她不图名利,不好钱财,就连离开也不曾带走什么,可他还一直要求她爱他。
她的喜欢是割肉饲鹰,默默承受着一切,把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他,才让他的心枯木逢春,一点点长出血肉,拥有反哺爱的能力。
商斯有从不知道,故事的背后、磁带的B面,竟悲怆得啼笑皆非。
他一直以为给予她足够的感情与尊重,重新审视自己,改掉她不喜欢的毛病,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却不知在无形中亏欠她那样多。
他觉得自己在付出,然而事实却是索取,当了强盗还不知足,要招摇过市宣称自己凭努力取之。
何其可笑。
很突然地,商斯有想到江烈,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时,桀骜的少年唯一一刻的沮丧。
“我一直挺后悔,要不是我,她才不用受那么多委屈。”
现在他也后悔了。
……
郁雪非跟郁友明通完电话后,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然而,华灯掩映的四九城似乎永远不眠不休,时刻都那么热闹。
郁友明问她今年要不要回家过年,她说不确定。商斯有刚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想多陪陪他。
听到他们和好的事,郁友明喜笑颜开,才把她离开的半年多里,商斯有一次次往返于林城与北京的事说给她听。
“我觉得小商这孩子,虽然身份不凡,但对你的心是真的。哪怕知道劝不回你,他也依旧每个月来一次,看看我和你何阿姨,陪我喝喝酒聊聊天,爸爸觉得他不会让你受委屈。”
一番话说得郁雪非有些脸热,“爸,一码归一码,他对我好,可是婚姻大事,还是要家里同意才行。不说了,我挂了。”
她看着窗外的夜色,心突突直跳,好半天才缓过来,想起给商斯有去个电话。
他接受的审计调查没出半分纰漏,得益于离开前对京元的架构调整与严格把控。正因此,集团还押着他的辞呈没有批复,随时可以坐回原来的位置。
相较而言,商问鸿则因为作风等问题受了处分,虽非大过,却也不能再肖想一步登天。
因为地位大洗牌,商斯有决定正式和父母谈自己的婚事,如今没了朱晚筝的坚持,商问鸿又寥落于此,理应十分顺利。
他们说好今晚吃得隆重些,就当庆功宴,可樊姨把菜热了又热,也没见主角凯旋。
郁雪非一通通电话拨过去都是关机,心下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
直至夜深还未见人来时,她决定亲自去一趟府右街。
第80章
长安街依旧灯火通明, 一墙之隔的府右街胡同,镀着权柄的金光,仅是远观都令人望而生畏。
因为警卫管制, 车只能停在胡同口, 郁雪非想进入大院却被拦了下来, “请问您找谁?”
“商斯有, 商总。”
“请出示一下证件。”
郁雪非自然没带。她走得急,浑身上下就一部手机, 找了半天找到身份证照片,递给警卫员, “这个可以么?”
对方比对着看了看, 把手机交还回去,“麻烦您联系商总,得到他同意才能进去。”
“我联系不上他。”
“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抱歉。”
深冬的北京晚上气温零下十度,她穿得单薄,下意识往手上呵气,尝试着再拨一次商斯有的电话。这回还不及接通,就见他从胡同深处走出来,用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十分自然地带进了大衣衣兜里。
警卫员怔了下, 继而惊恐不安地道歉, “商总,我不知道……”
商斯有却摆摆手,“职责所在,理解。”
他们走出数米,来到暖黄街灯下, 商斯有才看清郁雪非冻得通红的鼻尖,摘下围巾给她缠上。
他系得仔细,快要把她裹成木乃伊,只露出一双永远黑白分明的眼睛。
郁雪非本来担心得要命,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下子火气蹿上来,扒下围巾,露出一张芙蓉面质问他,“你干嘛去了?等你很久了知道吗?好歹你给我说一声……”
气没撒尽,后话被他的拥抱裹住,全融在这个檀香浓郁的怀中。
北风还是那么萧瑟冷厉,郁雪非却不再觉得冷,像是一瓣渐渐被他捂热的雪花,只在衣襟留下六角水痕。
商斯有的下颌抵着她的发,话音温醇,“非非,当时谢清渠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郁雪非怔然,装傻道,“你说什么?”
“她叫你来过这里,是不是?”
正是当时谢清渠的羞辱与逼迫,郁雪非才不得不远走高飞。
令他感到费解的是,他无法推测出郁雪非什么时候与谢清渠见的面。
是出国那会儿,还是后来为了进董事会,他忙于工作无暇分心的时候?
然而无论是他的疏忽还是无能,郁雪非遭遇的一切木已成舟。一想到这一切因他而起,商斯有就永远无法饶恕自己。
郁雪非喉咙哽了下,涩意瞬间涌上心头。原本没人关心的时候,遇到什么都能咬牙扛过来,偏偏现在有人懂了她的委屈,反而变得娇气,泪水不受控地盈满眼眶,“都过去好久了……”
“过去就能当没发生过么?”他的嗓子有些哑,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如果知道所谓我的家人、母亲会这样对你,这辈子都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不要这么说,她是她,你是你。”
郁雪非就贴在他心口,可这是唯一一次,商斯有觉得自己没有拥抱她的勇气。
她太美好了,所以容不得半点亵渎,他为何现在才懂得,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痛苦因他而生,是他的自私酿成一切恶果。
或许真的是他错了,还带着她在这条错误的航线上越走越远。
商斯有的沉默让郁雪非察觉到危险,衣兜里交缠的两只手,为什么那么久还觉得冷?
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说话带着鼻音,难得显得娇憨,“说到底,她也没真的伤害到我。之前我在外面演出不也是这样么?只是这次表演的对象变成她而已。至于其他的,我听过更难听的辱骂,她已经算是很文雅了……”
絮絮说着,却始终没等到回应,郁雪非有些慌了,仰起头,试图从他神色中找到些许反馈,“商斯有,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嗯了声,深邃的眼里满是不忍,“听到了。”
“那你不理我。”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像一盏默默燃烧的灯烛,在最晦暗的时刻照亮他,待到天光大亮,才看见座下堆积的烛泪。
多好的女孩儿,偏偏折在他手里。
他也配。
哪怕是严冬,长安街上热闹依旧。府右街的门前挂着红色的灯笼,提前妆点年节的气氛,却依旧映不亮他的眼。
郁雪非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并非从前对他肆意倾轧的恐惧,这一次,是怕失去他。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儿吗,我们沿着长安街骑车,然后你非要在这里教我,害我摔了一跤,你还站在旁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