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回乔曙东竟然摔了杯子,“还给我撒谎!人家秦穗文静乖巧,哪来那么花里胡哨的衣服?你自己看看那衣服多短,六年级小孩儿都穿不了,她可能穿吗?!”
“……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说什么都不听。”
“你、你这个死丫头……从今天开始哪也不许去,在家好好呆着反省!张妈,你给我看紧她,别再让她出去野了!”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老爷子注意身体”“消消气”,乔瞒砰地一下推开门走出来,小脸气得发白。
郁雪非立在那,走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讷讷喊了声“小乔”,说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跟你没关系。我爷爷这脾气一阵阵的,正好赶上了这一出而已。”
“那今天课还上么?”
“上啊,怎么不上。他说我弹琵琶是噪音污染,我今天就好好污染污染。”
分明是在说气话,嘴上倔得不行,实则眼眶里早有泪水打转。
郁雪非安抚她,“好啦,乔爷爷疼爱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去认错,不能让你白白挨骂。”
“算了,这怪老头,不说也罢。”
她们刚要提步去乔瞒的房间,却听身后传来老人雄浑的声音,“等等。”
乔瞒不悦,回头看向乔曙东,“干嘛,还要当着小郁老师教育我啊?”
“不是你。”他点了点郁雪非,“你,随我来一下。”
乔瞒挽着她的手忽然收紧。
该来的总会来,她自己闯了祸,害得乔瞒也受牵连,郁雪非心里有数。
她拍拍乔瞒的手,让她放心,然后深吸口气,跟乔曙东进到会客室里。
郁雪非自认为已能够自如地应对寻常社交场合,然而单独面对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是会感到忐忑。
老人年近耄耋,精神依旧矍铄,尤其身形挺拔,是旧岁从军保持下来的好习惯。他手上扶着拐杖,不注意看发现不了左脚微跛,只有这时候,才令人暗慨一声英雄迟暮。
他指了下单人椅,“坐吧。”
郁雪非却没有动,“我站着就行,谢谢乔爷爷。”
乔曙东乜了她一眼,眸中精光尽显,锐利如鹰,看得她无端敬畏。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其实就一件事,乔瞒学的这个琵琶本来也就三分钟热度,你每周跑来上课不容易。我听她说,你要备考民乐系硕士,时间就更为紧张,还是要投入到正事上去。”
“您的意思是以后小乔不学了,对么?”
乔曙东点点头,须臾,似喟似叹,“这虽然是替乔瞒做的决定,但这件事上她没有商榷的余地。她母亲走得早,爹又不成气候,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请你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分薄面,别让她为难。”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郁雪非怎会不知。
她身子很轻微地僵了僵,又迅速恢复如初,颔首答应,“好的,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我派车送你。”
“不麻烦您了,最近一段时间老是打扰,真的不好意思。小乔那头还麻烦您跟她解释一下。”
“行,你去吧。”
乔瞒还在廊下等她,分明跟乔老爷子怄着气,见到她眼睛却亮起来,“走吧,老头儿跟你说啥啦?”
“没说什么。”郁雪非笑了下,“不过刚刚我接到电话,乐团临时有点事儿,今天上不成课了,不好意思啊小乔。”
“多大点事,都这么熟了你还跟我客气。”乔瞒笑盈盈的,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快去忙,我们改天再上。”
“好,我走啦。”
郁雪非走出乔家,回头看了眼那方院落,门口的树叶子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兀然刺入天空。
第一次觉得这里如此萧条。是冬天要到了的缘故么?
她隐约感觉乔曙东今日所为与上次夜店的事情有关,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能翻起波澜。
晚上商斯有回到鸦儿胡同,见她已经洗完了澡在复习考研课程,不由问,“怎么今天小乔没留你吃饭?”
郁雪非抿了口牛奶,“我现在不给她上课了。”
他挑眉,“闹矛盾了?前阵不还一起进局子来着。”
“……不是。”郁雪非把书立起来给他看,“考研还是挺难的,我缺的课多,补起来很耗时间,没空顾及其他。”
“压力很大么?”
“还好,就是感觉一次不太能考上。”
她不算特别有学习天赋的人,靠的是勤奋。琵琶实操表演固然水准高,然而笔试成绩也不能拖后腿,她又是临时起意,只好更加努力。
商斯有翻看着她摞成小山的资料,溺爱之情溢于言表,“这试就非得考哪?要不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干嘛呀,你还想让我走后门?”郁雪非夺过他手里的书,一本正经道,“那不行的,商斯有。我想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拿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是怕你太辛苦。”他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既然如此我就不掺合了,你好好复习。”
“这才对嘛。”
郁雪非低头归纳着知识要点,自然而然添上一句,“平日里看你很讲原则,没想到私底下这么不讲道理,以后肯定也会把小孩惯坏。”
商斯有转笔的动作一顿,“非非,你说什么?”
她才意识到开了张没头没尾的空头支票,“……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不说了。”
“没有,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聊以后。我们好像从来没探讨过这些。”
实则在霎那间,他已开始遐想,未来如果他跟郁雪非有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如果像她更多,纵容一点又何妨。
然而郁雪非很清楚,她不聊以后是因为没有可能。涂幸的话她不是没听进心里,加之乔曙东未曾挑破的嫌恶,都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不能一辈子掩耳盗铃地相爱。
月亮注定要西沉,她没法要求他的余生与长夜作伴。今天陡然破戒,却刺破了虚假繁荣的表象,让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找寻之前恪守的界限。
她深呼吸,挑目对上他那双殷切的眼,脸上挂起柔绥的笑,声音轻而浅,像坠入天地的第一枚雪花,“可是,我们没有以后呀。”
*
“来来来,喝鸡汤咯。”樊姨端上一只乳白色的砂锅,揭开盖子满屋飘香,“这锅板栗鸡汤早就该炖了的,眼下都快过季了才喝上。”
她取了餐具,给桌上的两人分别盛了一碗,“有点烫,小心啊。”
“谢谢樊姨。”
“郁小姐跟我客气什么,都是份内的事儿。”
布好了菜,樊姨收拾餐盘准备下去,掀起眼皮一瞧,郁小姐对面坐的赫然是个冷面阎王,难怪根本不搭理她。
明明刚到家那会儿看着情绪还不错,难道两人又吵架了?
她没敢多问,敛声退场。
空气安静得仿佛冬汛早至,全然冻住了。
两厢对默中,郁雪非抿了口汤,“果然好香,樊姨的手艺真是不输名厨,你也尝尝。”
而商斯有抱着手臂,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如铁。
刚才从书房出来开始,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连带着他们的关系也似乎倒退回最开始的状态,郁雪非小心翼翼,唯恐再触他逆鳞。
她当然知道商斯有会生气,但总不能忽略现实。
郁雪非用调羹慢慢舀起鸡汤,吹凉后一点点地抿,如此慢条斯理,还是等到快喝完时,才听男人开了金口,“你就没点什么想说的吗,郁雪非?”
“我?”她垂睫,心虚得很厉害,“鸡汤挺好喝的……”
商斯有的唇角勾起个戏谑的弧度,“出了书房门你就失忆了是么,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不必了。”
郁雪非咬着唇,脸色微微发白,“是我不好,扫了商先生的兴致。”
他着实佩服她的心理素质,此情此景还能面不改色。
刚才在书房,她柔声说那句没有以后的话时,商斯有还认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明白,明明他们的关系已经转好,她的弟弟和家人也没有什么反常的动作,她突然说那句话什么意思?
是一时间情绪作祟,还是长久以来一直这样想?
所以他逼着自己冷静,心平气和地问她缘由,期待她会说是因为受了点什么委屈才口不择言,这样他稍微哄哄就能好。
可是郁雪非没有,她十分冷静地说,“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但不能这么糊涂下去。”
要不是樊姨叫吃饭打断了对话,他真不知道会在气头上对她做点什么。
商斯有深吸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郁雪非,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如果是想要个承诺,我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郁雪非出声打断他,“商斯有,结果不重要,没有人会陪谁走到头的。”
“谁说了不重要?我偏要跟你有个结果,好的坏的都照单全收,愿赌服输。”
“那我呢,你考虑过我吗?”她眼眶泛红,“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
“你的意愿,什么意愿?”
他目光如炬,“你敢说,这段时间以来,你没有一分一秒对我动过心吗?”
答案自然是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是因为动了心,才害怕黄粱梦醒后,无法接受满目疮痍。
郁雪非哑然,泪水骤然滑落,滴进浓郁的汤羹中,化形于无。
她想说话,嗓子却像是被糊住了,粘黏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摇头,“没有。”
“……你再说一遍。”
“我说,没有。”郁雪非努力整理好情绪,强撑着对上他目光,“听清了吗?商先生——我从未爱过你。”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商斯有仿佛整颗心被绞碎了,淋漓的血不住往下坠,一并带走了属于他生命的某部分。他慌忙地站起来,顾不及身后碗勺当啷坠地、汤水飞溅,钳住郁雪非的下颌,逼迫她正对自己的目光,“你再说一遍!”
他的手、唇,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在颤抖,有如火山喷发前岩浆引发的地动,吓得郁雪非往后缩,却又被他带到前面来。与既往争吵时的战栗不同,她眼下的惶遽源于心虚,她没法否认爱他,又没资格承认。
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风一程,雨一程,山一程,水一程,能走过也是缘分,不必苛求到头。
郁雪非说不出口,只有两行热泪自顾自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