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这么自然而然聊到了再婚的事。他们不打算打结婚证,摆个酒昭告亲朋,就这么搭伙过日子。
郁友明还是觉得亏欠了她,再三强调,“我没有忘了你妈妈。”
郁雪非笑,“我知道。别亏待何阿姨。”
哪怕是那么冷心冷情的江烈,提及此桩还有几分沉默,半晌后淡淡地说,“郁叔叔能走出来是好事。”
她知道这是江烈力所能及的安慰。
除了这个,最近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好讲,他们兜兜转转聊了半天,还是“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老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谁曾想正在两厢沉默中商斯有进来了。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梳得板正规整,气质松弛随性,几步走到她身旁,将座椅转了半圈,让她正对着自己,“老孟过两天请客吃饭,叫我带上你。一起去么?”
说着,手自然而然搭上她肩头。郁雪非有些脸红,指了下电脑屏幕,“视频呢……”
商斯有低头看了眼,果然发现屏幕那头还坐着个冷脸的江烈。
他笑了下,“忘了。”然后又冲那头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两分钟。”
说得坦然又得意。
江烈不想理他,噼里啪啦敲起自己的代码作业。商斯有磨蹭着跟她讲时间事由,最后郁雪非实在没办法了,上手推他出去,才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
回来时她的脸红透了,浑似雍和宫门前大树上挂着的柿子。映着宫墙色,红得更浓、更饱满。
江烈眸色沉了几度,踌躇着开口,“你和他最近怎么样?”
郁雪非怔一怔,似乎在这个晴朗的秋日,听到积雪慢慢化开的声音。
她其实很想找人倾诉这段时间发生在她和商斯有之间的种种,可惜这个人不能是江烈。
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挺好的。”
他静静地盯着屏幕,望眼欲穿,良久才吐出句“是吗”。
“嗯。”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感受,心虚,坦然,惭愧,还是无奈。
郁雪非只觉得自己很乱,还需要时间梳理头绪,最好谁都别来打扰。第一次,她迫切地想要结束通话,避免看到江烈失望的表情。
“既然你忙我也忙,以后视频的时间可以不用这么频繁。今天先到这儿吧。”
不管江烈同意与否,她摘下耳机,揿下电脑。笔记本合拢的一瞬,重若千钧。
*
隔了几天,他们去孟祁那儿吃饭。
去的路上商斯有就跟她提了句,说是孟祁的婚事落听了,对象是他的表妹秦穗。一见面,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时瞧着混不吝的一人,如今板板正正,颇有几分新郎官的气韵。
他们兄弟间笑着打招呼进门,等到郁雪非这,她也客气说声“恭喜”。
孟祁大喇喇一笑,胡咧着答,“同喜啊小郁老师!”
郁雪非哭笑不得,“这事儿不好乱讲同喜的。”
“嗐,早晚的事!”他用胳膊肘撞了下商斯有,“是不是啊,川儿?”
商斯有不扫他脸面,连着说两声是,领着郁雪非进去了。
仍然是他们第一次来时那条长长的回廊,走过多次,业已不似初时那么忐忑。秋意染黄梧桐叶,扑簌簌地掉下来,像撒了满地的金箔,不经意踩一脚,北京城的秋天就唰啦啦地碎在脚底。
郁雪非边踩边问,“孟先生是你们当中结婚最早的了吧?”
“不是,高政比他还早,现在孩子都有了,只是你没怎么见过他。”他说,“熟一点的这几个,确实是老孟最早。没办法,他也是最老那个,不结不行。”
商斯有平日多正经,背地里调侃起这几个兄弟就多狠。郁雪非被逗笑,继续问,“那谁排他后面?”
“你在这阎王爷点生死簿哪?”他不正面回答,而是另起话题,“其实大多数人没老孟这福气,他一见秦穗就喜欢得不行,前阵子刚去我姑姑家提了亲,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尽管是家里让相亲,到底也算遂了自己心意。”
“那你表妹呢,喜欢他么?”
商斯有眯了眯眼,“不好说。至少不讨厌吧。”
郁雪非有点后悔说恭喜了。
原来就算是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儿,也可能被一厢情愿裹挟着,进入一段自己并不满意的关系。
她噢了一声,没再赓续后话。
进到包间,熟悉的几张脸孔已经坐下了,而最亲热那个无非是乔瞒,见她进来,忙不迭把身边座位上的衣服包包挪开,朝郁雪非招手,“小郁老师,坐我这儿呗!”
商斯有才不理她,拉着郁雪非就近落了座,“有没有点眼力见啊?”
乔瞒冷哼了声,骂他霸道。
虽说这次聚餐是为了恭喜孟祁订婚,女主角却没有出现,要问人去了哪里,孟祁遗憾道,穗穗回新疆处理点事儿。
最后赶到的是叶弈臣,迟了十多分钟,一边喊着抱歉一边推开门。乔瞒身边那个占了许久的座儿此刻终于等到了主人,她再次把东西挪开,正殷勤地准备叫叶弈臣过来,却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乔瞒手里抱着的外套悄无声息地垂在地上。
在场的人都愣了片刻,目光似有若无投到她身上,后来还是攒局人孟祁打破僵局,“叶子,带人来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叶弈臣干笑两声,“沾沾孟老板喜气。”然后抬手指了个方向,对女孩儿说,“你坐那吧。”
那是乔瞒给他留的座位。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有那个女孩儿,一步步走向乔瞒身边。她年轻、张扬,神色带着一点好奇,还有点得意。
郁雪非隔空都感受到乔瞒此刻会多么心如刀绞。
其实大伙儿都知道,叶弈臣身边不缺年轻女孩,他倒也算有底线,某一段时间内只专注一个,明明白白开始,清清楚楚结束,除了更新频繁了点,跟正常恋爱没有分别。
可是他从小就跟乔瞒有婚约。
但只要这些事没闹到乔瞒眼前,她就当不知道。
她就这么装聋作哑活了许多年,一心一意守着这个长辈定下的约定,孤注一掷地爱叶弈臣。
可他偏偏要将幻象撕破,露出苍白的事实,给她看。
有时候郁雪非都觉得,乔瞒的脾气未免太好,就算这样她也没拉下脸面,撑着吃完了一顿饭。
叶弈臣带来的女孩儿很乖巧,还会为她夹菜添茶,眉眼弯弯,娇俏可亲,听人讲话时目不转睛,很擅长倾听的模样。
席间他们得知,那女孩儿大名叫涂幸,现在还在电影学院念大二,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一口一个“弈臣哥哥”叫得又甜又乖。
她会来事,喝酒很大方,拎着酒壶把桌上的人都敬了一圈,只到商斯有面前时,他冷着脸没应,晾得小姑娘有点尴尬。
还是郁雪非接过那杯酒,“川哥平时不碰这些,我替他。”
说完一饮而尽,将小酒杯放在桌上时,磕出一声脆响。
别说其他人,连商斯有都愣了下,但郁雪非面不改色,喝完就翻篇,没再理会涂幸,任她接着去奉承逢迎。
只有乔瞒一直在埋头吃饭,默默承受着这场独属于她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是一年那么长,才终于到饭局的尾声。乔瞒在漫长的忍耐后临近极点,立马收拾好东西起身向孟祁告辞。
郁雪非也披上外衣,凑近商斯有的耳朵说,“我去陪小乔。”
他了然,搭在她腰后的手轻轻拍了下,“照顾好她。”
她慌忙穿戴好衣物夺门而出,却在拐角处遇到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涂幸。
狭路相逢,涂幸却相当从容,拦着她寒暄,“这就要走呀?”
本就没什么好印象,眼下没有叶弈臣,郁雪非也犯不着必须给好脸色,神情骤然冷下来,“不好意思涂小姐,我还有急事,有什么话我们改天说。”
说完就要绕过她去追乔瞒,刚走出两步,却听她自身后传来的声音,“你认识孔静么?”
郁雪非脚步一顿。
孔静,江烈的母亲。自从那年她不告而别后,郁雪非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她的消息。
涂幸为什么突然提到她?
她们之间什么关系?
她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
夏天挂在檐角的风铃还未取下,正叮叮当当地响。
郁雪非凝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眼底全是近乎危险的野心。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还真认识啊。”涂幸笑着,瞳孔全被弯弯的上下眼睑包进去,看不出真心假意,“我曾在她那儿看到过你的照片,没想到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怪不得能攀上这样的高枝。”
郁雪非没答话。
她倒也不觉得尴尬,还朝郁雪非走近些许,“别这样,雪非姐,咱们才第一次见,往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叶弈臣身边的女人都不长久,别太高看自己。”
涂幸笑得更烂漫了,“怎么,你以为你真能嫁入豪门呀?底细一查就知道,你不过是个小三的女儿。”
风好像更大了,风铃的声音逐渐变得聒噪。
不是郁雪非想放过她,而是现在还要去追乔瞒,实在没空理会涂幸幼稚的挑衅。
她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记冷眼,便快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拨乔瞒的号码。
万幸她还没走远。
乔瞒一出门,整个人就支撑不住了,郁雪非找到她的时候,正趴在一座天桥栏杆上哭。
入秋后的北国夜风尤其萧瑟,她单薄的身形像一枚凋敝的枯叶,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郁雪非搂着她,哄来哄去也只能说出“不要哭了”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帮她骂两句叶弈臣。乔瞒哭起来很动情,恨不得调动全身上下的肌群,心口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把流,哪还有什么淑女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骂,“叶弈臣混账!”
郁雪非附和,“对,混账!”
“渣男!”
“大渣男!”
“不得好死!”
郁雪非刚想跟上,乔瞒却又反悔了,“不行,不能不得好死,那我不是成寡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