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专家又哪是那么好请的呢?
缴完费,郁雪非对着名单咨询了好几个医院,专家号要么满期,要么要排到明年。虽然江烈的病没急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但万万拖不了这样久。
挂号、面诊、安排手术……无一不耗时间和金钱。
考虑到这些,郁雪非难得给郁友明打去了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喂?”
她愣了片刻,确认通话号码无误后才开口,“你是?”
“你是小雪吧?”女人变得殷勤起来,“你爸爸在午睡,找他什么事,等会儿我帮你转达。”
如此亲昵的语气,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郁雪非识趣地说,“没什么事,麻烦您告诉他给我回个电话吧,谢谢阿姨。”
“诶,好嘞。”
病房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与外面患者的呻吟、家属的惋叹,糅合成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郁雪非一个挨一个手机银行翻看自己的余额,数字相加算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不甘心般,盯着那一串零出神。
江烈在这时候醒来。
他刚睁眼,就看见医院的天花板,那抹单调的白色触目惊心,仿佛一道生命的休止符。
他厌恶这样为人鱼肉的感觉,挣扎着要起身,惊动了旁边的郁雪非。她连忙按了护士铃,然后安抚江烈躺回去,“你别激动,好好躺着,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病情刚稳定下来,江烈嘴唇乌青,说话声也断断续续,“郁雪非,我怎么了?”
“一点小毛病而已。”她不忍心说出实情,“医生说你最近熬夜太多身子虚,所以今天才休克,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要猝死,知不知道?”
“那多正常,程序员有几个不熬夜的。”
“但你也不准熬。”
难得听她如此强硬,江烈扬起一个受用的笑,“好,我不熬了,从明天开始养生,早睡早起。现在能起来了吧?”
“还不成,你得住院观察几天。需要什么东西,我从家里给你拿过来。”
“那你帮我把电脑带来吧。”
郁雪非蹙眉,“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电脑!”
江烈很讲商业诚信,“还拖着客户没交单呢,我总得弄完吧?”
护士赶到,来给江烈调整吊瓶,对话戛然而止。
郁雪非没再说什么,顺手取过放在床头柜上的苹果和小刀削了起来。
她知道江烈这么拼是要为自己攒出国的费用。
其实当年孔静跑了的时候,给江烈留了一套老房子,那套房产的价值足够供他长大,甚至还有富余。
但他想去藤校,这笔钱显然就不够看了。
其实从头到尾,一切也就是商斯有一句话的事,如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却要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才能勉强与之齐肩。
她忽然就恨起命运不公。
同时,又觉得自己矫情。
且不提卷入豪门恩怨里的个例,在四九城里,与公子哥们风花雪月一场也不算多不堪的事情。
如今感情也变得快餐化,大家各取所需,适当的时候一拍两散,没什么不好。
若只讲人前那一面,商斯有在她见识过的二代里也算得上翘楚,跟他谈恋爱绝对算不得亏。
她想得出了神,反应过来时,刀刃已划破指尖,汩汩沁出血珠,染红了剖开的果肉。
郁雪非吓得把苹果往垃圾桶里丢,不知是扔垃圾,还是扔掉自己刚刚荒诞的想法。
江烈看着她的动静笑了笑,“是不是每个人坐到病房里都要削苹果?怎么像规则怪谈。”
她垂着头擦手,“补充营养嘛。”
“那你还不如帮我剥个橘子呢,我爱吃那个。”
郁雪非给他剥了一只,江烈像往常一样,分了一半回来。
护士早就出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无声对坐吃橘子。
心里揣着事,郁雪非一瓣橘子都要咀嚼许多下。江烈静静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我的病是不是挺难治的,如果是就别治了。”
郁雪非讶然,“你说什么胡话!”
“不是我说,你真的不会骗人。”江烈无所谓笑笑,“我不想当别人的累赘,死了也好,清静。”
他被抛弃太多次了,不想再经历一回。
从父亲出轨,到母亲不告而别,再到眼下。
郁家固然善良,愿意在那种情形下,忍受着被江家那些穷亲戚戳脊梁骨,接过养育他的担子,但并不代表能在发现他身染重病时依旧接纳他。
上回暴雨夜里,商斯有的话他不是没听进去,他就是个谁也不愿意要的拖油瓶,要是没有他,郁雪非会过得更好。
“江烈,你别这样想,积极配合治疗,没什么大碍的。医生说了……”
话音被手机铃声打断,是郁友明。
她不得不暂停,“我去接个电话。”
郁雪非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跟郁友明通话,只讲了江烈的病情,关于那位阿姨的事只字未提。
郁友明说家里还有点存款,可以马上打过来,救人要紧。
然后他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雪非,这些年你们都不在,何阿姨照顾了我许多,爸爸想和你商量商量……”
她眼皮轻轻跳了下,懂事地说,“挺好的,您一人在那边也能有个伴,我不介意。”
电话那头似是松了口气,“你照顾小烈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多吃点饭,听到了吗?”
“好的爸爸。”
耳边响起机械的嘟嘟声,郁雪非望向前方,幽暗的楼梯间内,冰冷的绿色逃生通道标识灯映亮了整片空洞的白墙。
她言之凿凿地跟江烈说,要向前看。
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郁雪非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名为“过去”的怪圈里,就像她记忆中林城那场永不停息的雨一样,再也走不出去。
不对,不完全是。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极其危险的想法,手指不听驱使地点开黑名单,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唯一一个账号。
商斯有。
*
接到郁雪非电话时,商斯有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最近他忙着天南海北地出差,实在没什么功夫理会郁雪非。
上次感冒闹得他不得不告假休息,在老爷子眼皮底下养了好几天,耽误了许多工作,又赶上上头有了指示,一下跑好几个地方谈合作,今天在东北明天在新疆,回京汇报完工作又要往外走。
前阵子听樊姨说,郁小姐寄了个物件到家里,她不敢拆,拍了个照发过来。
商斯有打眼一看,那轮廓就是比着琵琶描的,用脚趾头都猜得到里面装的什么。
这是跟他恩断义绝的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郁雪非那儿他也不是什么好形象,不存在“恩”和“义”这两种东西。
她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想到这里,商斯有觉得挺好笑。郁雪非以为弟弟被他走了一顿就算两清,未免太天真。
他只是被乔瞒那句话提了醒,加上近来工作忙,才放她喘息之机。
不曾想欲擒故纵相当奏效,竟叫她亲自找上门来。
商斯有看着电话震动、黑屏、变成未接提示,就像那夜他车后座上,江烈打给郁雪非的那通。
静静看它挂断,然后再重蹈覆辙。反复黑寂又亮起的屏幕后,是一颗倔强不死的心。
终于郁雪非放弃了他这个没有回音的电话,车内陷入沉寂。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商斯有心间发酵,他还真有点好奇,什么事情值得那个云心鹤眼的小菩萨如此执拗而卑微地求怜。
所幸她没让他久等。
不超五分钟,前排的夏哲别过头来请示,“商总,郁小姐的电话,您要不要……”
他扬了扬下颌算是允肯。
不愧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精,夏哲接通电话,贴心地打开免提,“郁小姐?”
“夏秘书,抱歉打扰您。”郁雪非的声音很急,有些闷,像是带着浓重的鼻音,“请问……商先生他有空见我一面吗?”
“商总啊?”夏哲抬眉看过来,见商斯有摇了摇头,答复道,“近来日程紧,怕是不赶巧了。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把事由告诉我,我帮您转告。”
那头郁雪非迟疑了半晌,语气落寞,“那,请夏秘书提醒他,可以的话请回我电话。”
许是听她要挂断,商斯有改了主意,朝他伸出手,指尖往回勾了勾。
一个眼神夏哲就能心领神会,连忙叫住她,“等一下郁小姐,商总现在可以听电话了。”
倏尔,听筒里传来商斯有冷淡的话音,“找我?”
郁雪非拿不准他的态度,吸了下鼻子,“请问您现在在哪,可以找您面谈吗?”
“去机场的路上。”
“那、那……”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去机场找您?”
商斯有腔调慵懒,“不必了,我没那么多时间,电话里说就好。”
郁雪非对他的冷淡做足了思想准备,毕竟她先把人拉黑,有求于人时又找上门,商斯有不搭理甚至嘲弄都有可能,眼下能平和地交谈,于她而言已是上上签。
所以她很快整理了一下措辞,简要明快地讲了江烈的事情。
最开始郁雪非没打算找商斯有的,是前两天深夜江烈的病情开始恶化,医生建议尽快动手术,她走投无路,才不得已问他。
这个圈子里她认识的人固然不止商斯有一个,但与乔瞒的关系,远远没好到可以开口求助的程度,就算对方真帮了忙,郁雪非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报答。
反而是商斯有,他将他们的关系明码标价,只要能接受,就是各取所需、两不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