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吃瘪模样,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无辜和好奇的表情。
她见好就收,不再穷追猛打,转而笑道:“不管是谁,反正都得谢谢这位田螺姑娘,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陈干事您要是认识这位好心人,也替我道声谢?”
陈远疆几乎是立刻接口,语气又快又硬,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不认识。你自己……好好工作就是最好的感谢。”
说完,他像是怕舒染再问出什么问题,抓紧了手里的军大衣,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走了。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家伙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当然,她很清楚,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这一点小小的带着试探的戏谑,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胆的回应。
心情愉悦地往回走,舒染甚至哼起了现代歌曲的调子。
又过了阵子,连部的大喇叭不再是拜年的吉祥话,而是通知各排排长、生产骨干开会的喊话。
马连长的嗓门恢复了以往的洪亮,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赵卫东的身影重新频繁出现在地头田间,拿着小本子,皱着眉头估算着化冻的时间和播种的进度。
舒染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知道,那种相对松弛的冬歇期结束了。她开始思考如何调整教学和扫盲工作,以适应即将到来的春忙。
这天下午,她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讲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道理,窗外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和人们嘈杂的吆喝声。
孩子们忍不住好奇地向外张望。
舒染没有制止,她也走到窗边。只见连部门前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拖拉机,机修组的人正围着它们检修保养。
赵卫东和马连长站在一旁,指着远处的田野,大声讨论着什么。陈远疆也在一旁,正和几个民兵交代事情,神情冷峻。
一种大战将至的气氛弥漫开来。
下课铃声刚响,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跑出去看热闹。舒染收拾好教案,正准备去扫盲班看看,刘书记的通讯员跑来叫她:“舒老师,书记让你去连部一趟。”
舒染隐约觉得可能和开春的安排有关。
果然,连部办公室里,马连长、刘书记、赵卫东都在,陈远疆也在,正看着铺在桌上的一张大地图。
陈远疆再看到舒染,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随机低下头看地图,看不出眼中的情绪。
“舒老师来了,坐。”刘书记招呼她,语气还算温和,但眉宇间带着凝重。
“舒老师,”马连长开门见山,“年过完了,春耕生产是头等大事!劳力紧张,各排各岗都要全力以赴。你的教学工作和扫盲班,不能像冬天那样按部就班了,得给生产让路,想想办法,灵活安排。”
赵卫东补充道:“白天肯定不行,劳力都要下地。最多只能利用早晚工余时间。不能影响生产进度,这是原则!”
舒染早有心理准备,她冷静地问:“连长,书记,赵主任,我明白生产的重要性。具体有什么指示?扫盲班和孩子们的学习不能停,停了再拾起来就难了。”
刘书记点点头:“我们知道。我和连长、陈特派员商量了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学校这边,上课时间暂时调整到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加上下午收工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扫盲班……恐怕只能全部放到晚上点了灯以后了。”
他顿了顿,看向舒染:“任务很重,困难很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得克服一下。”
中午时间短,孩子们可能刚吃完饭,状态不好。晚上点灯学习,又极度耗费眼神,而且经过一天劳累,妇女们能否坚持也是问题。舒染迅速权衡着,这确实是个难题。
这时,一直沉默看着地图的陈远疆忽然开口:“师部汇演和可能的评比,也是政治任务,关系到连队荣誉。时间再紧,这部分工作不能松懈,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当协调。”
赵卫东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陈远疆,又把话咽了回去。马连长和刘书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远疆同志说得对。”刘书记对舒染说,“汇演和评比的事,你还是要抓紧。需要连里提供什么方便,你可以提。”
舒染心里有了底。陈远疆这是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她争取了一点空间和主动权。
“我明白了,领导。”舒染挺直腰板,“请连里放心,我会根据新的作息时间,尽快调整教学和扫盲计划,保证不影响生产,也努力完成好汇演和评比任务。困难肯定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的态度让三位领导都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
“好!要的就是这个劲头!”马连长一挥手,“具体怎么弄,你自己琢磨,拿出个章程来报给连里。”
从连部出来,舒染立刻去找了王大姐和李秀兰,把连里的决定和新的困难告诉她们。
王大姐一听就拍了胸脯:“舒老师,你放心!晚上学习怕啥?俺们不怕黑!煤油灯暗点就暗点,多凑近点就行了!俺去跟那帮妇女们说,谁要是喊累不来,我和秀兰可以给她开开小灶!”
李秀兰也轻声说:“舒老师,中午时间短,我可以早点去教室,帮着照看孩子们吃饭,让你能多点时间准备。”
看着两位得力好室友,舒染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又找到许君君,商量着能不能弄点缓解眼疲劳的明目药汤,晚上学习时给大家喝点。
许君君满口答应:“包在我身上!我再跟刘师傅说说,看晚上能不能给扫盲班留点热水。”
舒染回到教室,看着桌椅和那块磨得发白的黑板,拿出那支英雄钢笔,在新的一页纸上,郑重地写下了新的工作计划。
窗外,拖拉机的轰鸣声越发响亮。
第68章
开春的气息越浓, 连队里的气氛反而越加紧绷起来。
各种风声和小道消息开始传出来。
舒染去食堂打饭,总能听到职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开春要大干!新垦区那边要上马个大工程!”
“可不是嘛, 说是要引水,工程量大了去了!”
“那得抽调多少人手啊?咱们连本来劳力就紧张……”
“唉, 这要是人都抽走了,地谁种?牲口谁喂?”
“谁知道呢,一句话的事, 咱们就得跑断腿。”
舒染听着,心想起陈远疆之前的提醒,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连队劳力被大量抽调,不仅生产受影响, 她那个小小的扫盲班和学校, 恐怕也难以维持。
那些刚刚对学习产生兴趣的妇女和孩子们, 很可能又会被劳动拉回去。
更让她心烦的是, 关于师部汇演和“优秀教育工作者”评比的消息, 似乎也停滞了。
杨干事那边再无新的音讯传来, 仿佛之前的兴奋只是一场空欢喜。
这天,舒染正在教室里带着孩子们朗读课文, 连长马占山和支部书记刘书记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舒老师,忙呢?”刘书记开口, 语气比平时沉重些。
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领导。
舒染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让孩子们先自习, 跟着两位领导走到教室外。
“舒老师, ”马占山搓着手,眉头紧锁,“情况你也可能听说了。开春后, 团里下了死命令,新垦区的任务是头等大事,各连都要抽调精壮劳力上去。咱们连……任务很重啊。”
刘书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歉意:“是啊,舒老师。我们知道你这边,学校、扫盲班,刚有点起色,汇演也等着准备。但是生产任务压倒一切。可能到时候连王桂兰、李秀兰她们,也得根据情况,安排去参加一些辅助劳动。你的教学时间,恐怕会受到很大影响。”
舒染的心直往下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保持镇定,问:“连长,书记,那师部汇演和评比……”
“汇演肯定还是要去!这是政治任务,也是咱们连的荣誉!”马占山立刻表态,但随即语气又软了下来,“不过,这准备工作……舒老师,可能就得你多辛苦辛苦,挤时间了。连里实在抽不出更多人手帮你了。至于评比……唉,先顾好眼前吧。”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领导这样说,舒染还是感到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所有的计划和努力,在生产任务面前,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连长,书记,我明白了。生产任务重要,我服从连里安排。教学和汇演的准备,我会自己想办法,尽量不影响连里大局。”
马占山和刘书记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舒老师,你真是好样的!识大体,顾大局!”马占山连连称赞。
“困难是暂时的,等新垦区的工程上了正轨,情况肯定会好转。”刘书记也只能这样安慰。
送走两位领导,舒染回到教室,看着下面那些睁着懵懂眼睛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强打起精神,维持着课堂的秩序,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即将到来的困境上。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孩子们全都离开了教室。舒染坐在讲台后面,望着窗外逐渐融化的积雪,感到有些茫然。
生产压倒一切,这句口号的力量,是她如何也扭转不了的。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许君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背着药箱,显然是刚巡诊回来,“马连长和刘书记刚才来找你,是不是说抽调劳力的事?”
舒染抬起头,看到好友关切的眼神,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开春新垦区挖渠的事,要抽调大量人手。王大姐、秀兰她们可能都得去参加辅助劳动,教学时间……恐怕很难保证了。”
许君君走进来,放下药箱,眉头也皱了起来:“我也听说了,这次任务很重,连卫生室都可能要被抽调去工地做应急保障。这可真是……”她叹了口气,“你那汇演和评比怎么办?”
“领导说汇演是政治任务,必须去,但准备工作得我自己挤时间。评比……暂时顾不上了。”舒染苦笑一下,“我现在最发愁的是,孩子们和扫盲班刚有点起色,这一下子可能又要回到原点了。”
两个姑娘相对无言,都能感受到彼此眼中的无奈。
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努力显得微不足道。
“走,先回去。”许君君拉起她,“光愁没用,回去跟王大姐和秀兰也通个气,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回到地窝子,王大姐已经把在做饭棚子开个小灶端回了地窝子,一锅糊糊的玉米碴子粥,一小碟咸菜。李秀兰正帮着摆碗筷。
吃饭的时候,舒染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把连里的决定和面临的困难说了出来。
王大姐一听就放下了碗,嗓门不由得提高了:“啥?让我们都去挖渠?那扫盲班咋办?孩子们咋办?这刚学出点模样来!”她脸上带着焦急和不平,“舒老师,不是我说,这……这太耽误事了!”
李秀兰也小声附和,眼里满是担忧:“是啊,舒老师,扫盲班要是一打断……”
舒染看着她们,心里既感动又酸楚。她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要去干更累的活,而是学习和孩子们被耽误了。
“大姐,秀兰,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舒染安抚道,“但连里的生产任务是大事,咱们得服从安排。我叫你们回来,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看在这么难的情况下,咱们怎么能尽量把学习和教学维持下去。”
地窝子里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大姐猛地一拍大腿:“我看这样!工地干活也不是一天到晚不歇气!总有晌午头歇晌的时候,晚上下工也早!咱们能不能就把学习挪到这些零碎时间里?晌午教几个字,晚上再复习一会儿?地方也好办,工地边上找个背风的地方就能学!”
李秀兰眼睛一亮,补充道:“对,还可以把字写在纸上,让大家揣在口袋里,干活休息的时候也能摸出来看一眼……”
许君君也插话道:“我看行,而且染染,你不是还想着牧区那边吗?连队劳力紧张,但牧区开春接羔育幼忙过那一阵后,反而能有点空闲。你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多往牧区跑跑,把那边的知识毡房先建起来!这边零碎时间的教学,让王大姐和秀兰先顶上看。”
你一言我一语,刚才还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思路一打开,办法似乎总比困难多。
舒染看着眼前这三位同伴,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
“好,”舒染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这么办!王大姐,秀兰,以后晌午和晚上的学习,就得多靠你们俩组织主持了。许大医生,你有空也多来指点指点卫生常识。”
“行!包在我身上!”王大姐拍着胸脯,豪言壮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