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了!”李秀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许医生给你打了针,说烧退下去一点了,但还得接着用药,千万不能累着。你可吓死我们了!”
正说着,地窝子的帘子被掀开,王大姐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进来,看见舒染睁着眼,顿时眉开眼笑:“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感觉咋样?能坐起来点不?把这碗鸡蛋穗子汤喝了,许医生交代了,你得补充营养。”
她俩扶着舒染勉强靠坐起来。那碗汤里飘着细细的鸡蛋花,几片翠绿的野菜叶,还罕见地滴了几滴香油。在这年头,这算是病号才能享受的最高待遇。
舒染没什么胃口,但知道必须吃。她小口小口喝着汤,听王大姐絮叨。
“马连长早上来看过了,撂下两听罐头,一个是午餐肉,一个是酸黄瓜,说是让你开开胃。”
王大姐朝墙角努努嘴,“赵主任也来了,没进来,在门口站了站,问了几句,说让你安心养病,课……课先停几天。”她说得有点迟疑,显然赵卫东原话没那么好听。
舒染点点头,没力气多问。她能想象赵卫东会说什么,“娇气”、“耽误生产”之类的。
下午的时候,许君君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军装外套上都是土,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睛亮晶晶的。
她从药箱里宝贝似的拿出几支盘尼西林和一小瓶维生素片。
“算你命大!”许君君一边给舒染做皮试,一边说,“正好师部医院的车下去巡诊,半道上碰见了。我跟带队的医生磨了半天,又拿你编教材的事说项,才特批了这几支药。”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杨干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病了,托司机捎话来,让你务必保重,教材的事不急,他那边会帮你盯着。”
舒染心里一暖。
皮试没问题,许君君给她打了针。药劲上来,舒染又昏昏沉沉想睡。迷糊间,感觉地窝子里似乎又来了人。
“……烧退了就好。这病最耗人,得养透了。”是刘书记的声音,“告诉她,连里研究过了,给她批十天病假。妇女扫盲班那边,让王桂兰先顶上看,照着舒染留下的那些字片教,反正就是认名儿、认票证,不难。娃娃们的课……唉,先停停吧。”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下,没再多话。
舒染努力想睁开眼,但那声音很快随着脚步声远去了。她心里模糊地想,刚才那个嗯了一声的人,好像是陈远疆?他来了?怎么没进来?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舒染算是体会得淋漓尽致。
高烧退去后的虚弱,远超她的想象。头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间隔很短,只够勉强喝点汤药、吃几口流食。
地窝子里光线昏暗,时间感也变得模糊,只能通过通气孔透入的光线强弱和王大姐、李秀兰轮换着来照顾她的间隙,大致判断晨昏。
地窝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土腥气和偶尔飘来的食物香气。
许君君开的药片吃了两天,换成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中药汤剂,用旧报纸包着,每次熬煮时,那苦涩里带着一丝奇怪的味道就弥漫开来。
“是甘草和麻黄,”许君君一边用筷子搅动着小铝锅里的药汁,一边对皱着眉头的舒染解释,“戈壁滩上挖的,还有一点不能说的果实壳,对付你这咳嗽痰喘比较对症。就是味儿冲了点,良药苦口,捏着鼻子灌下去。”
舒染认命地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那难以形容的苦涩从舌头一路蔓延到胃里,激得她一阵干呕。
李秀兰赶紧递过一小碗温开水,又摸出一颗藏了很久,有些融化黏糊的水果糖塞进她嘴里,勉强压下了翻涌的苦味。
“许医生,这药真能管用?”王大姐看着舒染惨白的脸,忍不住问。
“牧区的老新疆们都这么用,土方子,比城里药厂的见效慢,但劲儿缓,不伤身子。”许君君收拾着药罐,“她这病是累出来的,底子亏了,得慢慢补,急不得。”
吃饭成了个大问题。舒染嘴里发苦,什么都吃不下。王大姐绞尽脑汁,把连队食堂那点有限的物资利用到了极致。
今天是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白菜疙瘩汤,明天是搅得极其细腻的玉米糊糊,偶尔能蒸一碗嫩嫩的鸡蛋羹,那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马连长送来的那罐午餐肉,王大姐每次只舍得切薄薄一两片,剁得碎碎的撒在汤里提味,能让她多吃两口。
“舒老师,你再吃点儿,”李秀兰端着碗,像哄孩子似的,“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好起来?你看,虎子娘送来的娃娃掏的鸟蛋,我给你卧在汤里了。”
舒染勉强又咽下几口,摇摇头,实在是吃不下了。
清醒的时候,她也躺不住。墙上糊的旧报纸,她都快能背下来了。目光扫过墙角那口樟木箱,箱盖上放着她编写到一半的教材初稿和杨干事送来的笔记本。
她心里着急,挣扎着想坐起来看看,被刚进来的王大姐一眼瞪回去。
“我的祖宗哎!你可消停点吧!”王大姐一把将她按回褥子上,“许医生说了,你这病最忌劳神!那些字儿啊纸的,又跑不了!等你好了,有你熬的时候!”
王大姐嗓门大,心地却细。她不让舒染干活,却不拦着她听。于是,地窝子成了临时的信息交换站。
李秀兰每天从豆腐坊下工回来,都会坐在舒染铺位边的小马扎上,一边搓着麻绳或者缝补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事。
“扫盲班今天又来了两个嫂子,是听说能学认工分票才来的……王大姐教得可认真了,就是老念错别字,把‘张桂花’念成‘张挂花’,惹得大家直笑……”
“石头带着栓柱他们,天天下了学就在咱们这转悠,扒着门板眼往里看,盼着你早点好呢。”
“牧区的巴彦和赛达尔昨天来了,没见着你,可失望了。阿迪力把他妹妹画的画塞门缝里了,我给你拿来了……”
李秀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是小小的房子和飘扬的旗帜。舒染看着,忍不住笑着,然后又咳嗽起来。
王大姐带来的消息则更官方些。
“有领导今天又催问娃娃们课啥时候能恢复,说荒废太久不像话。让刘书记给顶回去了,说‘病没好利索,催什么催!’”
“机修组的老钱偷偷让我问你,教室火墙的烟道那么留行不行,他怕不通畅,让你好了赶紧去看看。”
“团部后勤的老姜头捎话来,说又攒了点旧报纸,问你要不要,要就赶紧去拉,不然就让别人糊墙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舒染虚弱的脑海里慢慢拼凑出连队生活的日常图景。
她知道连队里的一切还在运转。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和此刻的无能为力加在一起让她心焦。
许君君是每天最准时的访客。她检查体温,听肺部啰音,注射针剂,动作干净利落。
“今天咳嗽好点了,痰音没那么重了。”
“还有点低烧,夜里睡觉注意保暖,别再着凉。”
“手伸出来,我看看指甲颜色……还行,贫血没那么严重了。”
有时她会带来一点小惊喜,比如一小瓶维生素片,或者几块压缩饼干。
“师部医疗队下来巡诊,我顺手要的。你营养不良,光吃那些糊糊不行。”
舒染注意到许君君军装肘部磨破了口子,鞋帮上也带着干涸的泥点。
“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比我还累。”
许君君手上动作不停,淡淡说:“那边几个牧业点跑了一圈,防疫宣传,打疫苗。哦对,我还学会了骑马,就这样。”
她顿了顿,看一眼舒染,“你赶紧好起来,比什么都强。我还指望你和你一起驰骋草原呢。”
地窝子里也并不总是安静。有时会有孩子扒着门帘缝偷偷往里看,被王大姐发现吼一嗓子才嘻嘻哈哈地跑开。
有时会有家属探头进来,放下一点自家腌的咸菜或者几个土豆,压低声音问一句“舒老师好点没?”,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舒染就这样一天天熬着。身体依然无力,咳嗽也没好彻底,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喝下的汤药和粥食似乎也能留下些力气了。
她开始能在李秀兰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靠着墙壁待一会儿。地铺对面墙上贴着的旧报纸,她终于能看清上面的字了——是几个月前的《兵团生产战报》,泛黄的纸页上,墨色浓重的标题写着:“深耕广种粮与字,双线作战夺丰收”,下面还有稍小一号的字:“全兵团掀起扫盲识字、生产技术双普及新高潮”。
舒染眯着眼,逐字读着那标题和下面已经有些模糊的报道正文,里面提到了各师团开办夜校、田间地头学习小组的情况,虽然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既要拿枪拿镐,也要拿笔识字”的势头。
她看着,忽然对正在纳鞋底的李秀兰说:“秀兰,帮我把那个笔记本拿过来吧,我就翻翻,不费神。”
李秀兰犹豫了一下,看着舒染眼里的执拗,最终还是把杨干事送来的那个笔记本递了过去。
*
又过了一阵子,舒染咳嗽也没那么撕心裂肺了,但人还是虚得厉害,说几句话就冒虚汗。
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像走马灯一样。
张桂芬带着李大壮来了,李大壮手里攥着两个煮熟的鸟蛋,非要塞给舒老师“补身子”。
张桂芬嗓门大,絮絮叨叨说着扫盲班的事:“王大姐教得也挺好!俺现在能认出俺自己的名儿了!就是写得歪歪扭扭……舒老师你赶紧好起来,俺还得跟你学写数字呢!”
栓柱娘偷偷送来一小布袋炒面,小声说:“自家炒的,放了点花生碎,香着呢,你夜里饿了用水搅和一碗吃。”
牧区那边,图尔迪让阿迪力跑来一趟,送来一小皮囊新鲜马奶和几条风干的肉条。
阿迪力站在地窝子门口有点局促,憋了半天说:“老师!吃这个长力气……妹妹她很想你!”说完把东西往李秀兰手里一塞,扭头就跑走了。
甚至连之前因为周巧珍挑拨而对舒染有过意见的几个女职工,也结伴来看了一眼,放下几把自家种的青菜,说了几句“好好养着”的场面话。
舒染病这一场,倒让某些暗地里的小矛盾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王大姐和李秀兰成了地窝子的常驻护工。王大姐负责伙食,变着法儿地想给她弄点有营养的。李秀兰则心细,负责喂药、擦洗,陪着说话解闷,还把扫盲班和孩子们的情况说给舒染听。
许君君每天准时来打针送药,雷打不动。她话不多,但每次来都必定检查舒染的恢复情况,语气严厉地叮嘱她不准操心工作。
又过了一个礼拜,舒染精神好了些,正靠着被子卷听李秀兰念扫盲班学员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地窝子帘子又被掀开了。
杨振华干事弯着腰走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冷风。他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瓶水果罐头和一包红糖。
“舒染同志,怎么样?好点没有?”杨振华脸上满是关切,“我回团部汇报工作,听说你病得厉害,赶紧过来看看。”
“好多了,劳杨干事惦记。”舒染想坐直些,被杨振华摆手制止。
“躺着躺着!你这次可是累倒的,我都听说了。”杨振华在小马扎上坐下,语气带一丝责备,“编教材是重要,但也不能这么拼命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你之前托我找的识字课本和扫盲材料,我搜集了一些,还有我自己记的一些心得,都写在上面了。你好了可以看看,参考参考。这事不急,等你彻底康复了再说。”
他又仔细问了舒染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听说用了盘尼西林,才点点头:“这就好。需要什么紧缺药品,你想办法给我捎个信,我想办法从团医院那边协调。”
杨振华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舒染看着那笔记本和网兜里的东西,心里踏实了不少。外面是有人认可她做的事的。
送走杨振华,地窝子里短暂安静下来。
舒染有点倦,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门口有点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放下了什么东西。
李秀兰正在门口收拾晒干的衣服,惊讶地“咦”了一声。
舒染睁开眼:“怎么了?”
李秀兰端进来一个粗陶的小罐子,罐口用一块干净的蓝布盖着。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布包。
李秀兰揭开蓝布,一股带着野花清甜的香气猛地窜出来,是蜂蜜。颜色是深沉的琥珀色,质地粘稠得几乎拉丝。她再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六颗颜色深红的大枣。
“哇,是野蜂蜜!舒染姐,你说这是谁放的?”李秀兰好奇地问。
舒染几乎不用细想,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沉默冷硬的身影。
野蜂蜜在供销社的货架上几乎从没见过。偶尔有牧民侥幸从悬崖石缝里割到一点,那也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也多是拿去换盐换茶,或者换打狼的某弹,自己舍不得尝一口。或者是收着给体弱的孩子老人吃,要么就是拿去换更急需的物资,谁舍得这样一整罐地送人?
李秀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份礼物的不寻常。她张了张嘴,脸上是一种“我懂了”的表情,压低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舒老师,这……这蜂蜜闻着可真醇!还有这枣……谁这么大手笔?”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地窝子门口瞟了瞟,仿佛想从门外找出点痕迹来,然后又转回舒染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探究,语气带着兴奋:“难道是……陈特派员?我刚才就恍惚听到点脚步声,还没等我回头看清人就没了……肯定是他!也就他有这本事,能弄来这些,还能这么悄么声地送过来。”
舒染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罐口边缘的蜜浆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的滋味迅速压过了连日来汤药留下的苦涩,甚至那甜里还裹着一丝花草清香,醇厚得让人喉咙都跟着舒坦起来。
她轻轻咂摸了一下,然后对李秀兰说:“去找个干净勺子来,舀一点用温水化开。你也尝尝。”
“这怎么行!”李秀兰连忙摆手,“这肯定是给舒老师你补身子用的!我尝像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