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兰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李秀兰豆腐坊 收支”和一些数字;张桂芬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明白”;连孙家媳妇也别扭地写了个“孙”字和“通知”俩字。王大姐更是郑重其事地写下了“王桂兰妇女代表为人民服务”。
舒染把这些小心地收好,王大姐凑过来,指着自己写的那句“王桂兰妇女代表为人民服务”里的“代”字,不好意思地说:“染妹子,这字俺好像写错了……”
舒染一看,果然写成了“伐”。她笑着拿出铅笔,轻轻改了一笔:“没事,大姐,现在会了就行。”
检查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下午,连部门前难得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刘书记、马连长等连队干部都早早等在门口。
舒染也特意换了件干净衣服,和王大姐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王大姐紧张得不停搓手,舒染低声说:“大姐,就当是跟咱连领导汇报工作一样。”
远处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一辆绿色的普车卷着尘土驶来,停在连部门口。
车门打开,刘书记和马连长立刻迎了上去。首先下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的干部,是师部宣传科的副科长,姓吴。
后面跟着下来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戴帽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着挺斯文,但眼神清亮,正打量着连队的环境。
“吴科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刘书记热情地握手。
“这位是团部宣传科的杨振华干事,这次跟我一起下来调研。”吴科长介绍道。
“杨干事,欢迎!”刘书记又连忙和杨振华握手。
杨振华笑容谦和,“刘书记,马连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学习,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
他微笑着冲她们点了点头,目光在舒染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年轻,但很快礼貌地移开。
一行人进了连部办公室。简单的寒暄过后,吴科长直奔主题,听取了刘书记和马连长关于连队生产、思想教育工作等方面的汇报。吴科长问得很细,尤其关注职工和家属的思想动态。
刘书记和马连长汇报得很扎实,主要突出了生产任务完成情况和连队管理的规范性。
轮到思想文化教育方面,刘书记按照准备的材料,提到了启明小学和最近试办的妇女扫盲学习小组,但说得比较简略。
吴科长听完,没表态,看向杨振华:“小杨,你有什么要了解的?”
杨振华扶了扶眼镜,开口问道:“刘书记,马连长,刚才您二位提到的妇女扫盲学习小组,我很有兴趣。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办这个小组的?具体是怎么开展的?遇到了哪些困难?又取得了哪些效果?”
他的问题具体而深入,显然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检查。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打鼓。刘书记连忙说:“这个小组的具体情况,由我们连的妇女代表王桂兰同志和启明小学的舒染老师负责,她们更清楚。让她们向领导汇报一下吧。”
杨振华扶了扶眼镜,看向舒染和王大姐,问道:“王桂兰同志,舒老师,我对你们这个学习小组很感兴趣。能不能具体说说,是怎么想到要办这个班的?平时都学些什么?大家愿意来吗?”
王大姐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手心都在出汗。舒染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背,低声鼓励:“别怕,照实说就行。”
王大姐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因为紧张,声音有点发颤,但嗓门依旧洪亮:“报告,报告领导!俺……我叫王桂兰,是连里的妇女代表。办这个学习小组,是因为……是因为俺不识字,工作没法干!”
她豁出去了,把自己怎么填不了表、怎么通知错人、怎么闹笑话的糗事全说了出来,说到激动处,脸都涨红了。
“……俺就寻思,不能这么窝囊!就找了舒老师,俺要学认字!后来发现,不光俺,秀兰、桂芬她们也都需要!舒老师就说,那不如大家一起学!连里也支持,就给提供了地方……”
吴科长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杨振华却听得十分专注,眼神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不时点头。
等王大姐说完,舒染上前一步补充道:“吴科长,杨干事。王大姐说得都是实际情况。我们办这个小组,初衷非常简单,就是为解决工作和生活中因为文化水平低带来的实际困难。所以教学内容也完全围绕实际应用展开,比如认写人名、认读票证、记简单账目、写常用条据等。”
她拿出那叠旧报纸,展示上面妇女们写的字:“这是姐妹们最近学习的成果,写得不好看,但都是她们一笔一划自己写的。至少现在,王大姐通知工作很少出错了,李秀兰同志记账更清晰了,张桂芬同志去看工分榜也能看个大概了。大家觉得生活和工作都方便了不少。”
杨振华接过那叠报纸,一页页仔细翻看。
“很有意思。”杨振华抬起头,看向舒染,目光中带着探究,“舒老师,据我所知,正式的扫盲工作一直在推进,但往往效果不佳。你们这个小组,似乎找到了一个不同的切入点。你认为最关键的是什么?”
舒染想了想,说:“我觉得是‘需要’和‘有用’。大家不是为学习而学习,是因为不学就没办法,学了立刻就能用上,劲头就足。学的都是身边立刻要用的东西,记得就牢。再加上大家一起学,互相帮着,就不觉得难了。”
杨振华频频点头,转向吴科长:“吴科长,我觉得畜牧连这个做法很务实。从群众最迫切的需求入手,形式灵活,效果看得见。这种经验,值得好好关注。”
吴科长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嗯,听起来确实有点意思。不搞形式主义,能解决实际问题,就是好方法。”
刘书记和马连长明显松了口气。
汇报结束后,吴科长在刘书记和马连长的陪同下,去参观开荒田和排干渠设施了。杨振华却提出想单独去看看启明小学和妇女扫盲小组的上课情况。
舒染便带着杨振华往教室走。
走在连队的土路上,杨振华看着周围的环境,忽然问道:“舒老师是上海知青?”
“是的,杨干事。”
杨振华又问道:“舒老师来兵团多久了?还习惯吗?”
“快一年了。”舒染答道,“习惯了,这里挺好。”
“不容易。”杨振华感叹了一句,“能从大城市来到边疆,扎根下来办教育,还能结合实际创新工作方法,非常难得。”
“杨干事过奖了,我就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舒染谦虚道。
到了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孩子们看见舒染带着一个陌生的叔叔进来,都好奇地围过来。
杨振华没有半点架子,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弯下腰看石头写在旧报纸上的字,还拿起一块孩子们用石灰块做的“粉笔”看了看。
“条件很艰苦,但孩子们的精神面貌很好。”杨振华对舒染说,“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接着,他又详细询问了学校的课程设置、学生人数、牧区孩子的融入情况等问题。舒染都一一如实回答。
当听到舒染提到现有的扫盲课本与当地生产生活实际有些脱节时,杨振华若有所思。
“你说的问题很现实。统一的教材确实很难照顾到所有地区的特殊性。尤其是对于成人扫盲,更需要贴近他们的生活经验。”
他看着舒染,“你们妇女扫盲小组的教学内容,是你自己整理的?”
“是的,”舒染点头,“就是根据大家的急需,随手整理了一点,不是很系统。”
“已经很好了。”杨振华赞赏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需求是最强的动力。你们的实践,或许能给我们编写更接地气的辅助教材提供很多启发。”
他又和舒染聊了很多关于教育教学的想法。舒染发现这位杨干事思想很开明,一点也不僵化,非常注重实际效果,而且对教育很有见地,很多想法甚至隐隐契合她来自未来的某些教育理念。两人聊得颇为投机。
临走时,杨振华对舒染说:“舒老师,你的工作很有价值。这次调研时间有限,但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来深入了解。如果你们在教学中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好的经验和建议,也可以直接写信到团部宣传科给我。基层的真实声音,对我们很重要。”
他递过来一张写着通讯地址的纸条。
舒染接过纸条,心里一动。这位杨干事,和她之前见过的很多干部都不一样。他务实、敏锐,并且似乎真心关注基层的创新和困难。
舒染接过纸条:“谢谢杨干事,我会的。”
送走杨振华后,舒染看着手里的纸条,若有所思。
第60章
师部检查组的吉普车消失在戈壁滩的尽头。
刘书记掏出一包雪莲烟, 递给马连长一支,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向远处的新教室:“老马, 没想到啊,真让咱们蒙……不对,是搞出点名堂来了?”
马连长嘬着烟, 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团部那个杨干事,眼光毒得很,一句虚的没有,全问在点子上。说咱们这个务实、管用!这话听着提气!”
赵卫东背着手, 哼了一声:“管用是管用, 就是不太成体统。咱们的重点还得是挖渠开荒, 那才是硬指标。”
“老赵, 你这话可就短见了。”刘书记摆摆手, “杨干事最后那几句话, 我琢磨了一路。他说群众的创新最值得珍视,但也最需要引导才能长久见效。我觉得这话在理。”
他弹了弹烟灰:“咱们这扫盲班, 现在是热火朝天,可全靠舒老师一个人撑着, 王大姐带着大家凭一股热乎气顶着。长远看,不牢靠。万一舒老师病了、调走了, 或者这股气泄了, 这摊子不就散了?”
马连长点头:“书记说的是。得有个章程,像种地一样,不能光靠天吃饭。”
“对喽!”刘书记点点头, “咱们得弄出点自己的东西,哪怕就是个土办法、土教材,攥在自己手里,心里踏实!以后再来人检查,咱也能拿出个囫囵个儿的东西,不是光靠嘴说。”
他沉吟一下,对马连长说:“老马,你瞅个机会,私下跟舒老师透个话。就说连里觉得她这法子好,效果大家看见了。希望她能抽空,把平时教的那套,捋出个一二三来,简单点,实用点,写成条条框框,哪怕就几张纸呢。算是给咱们连留个底,以后就算她忙,别人也能依样画葫芦接着干。”
刘书记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连里想要成果,但又不想搞成正式任务压下去,先让舒染弄点材料出来看看。
马连长心领神会:“行,我明白。回头我去说。”
过了两天,马连长特意挑了傍晚收工后,溜达着到了新教室。
舒染正带着值日生扫地,石头和栓柱抢着撒水压尘,阿迪力不太熟练地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舒老师,还没忙完呢?”马连长走过去。
“马上就好。连长您有事?”舒染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没啥大事。”马连长走进来,看了看墙上孩子们画的画和贴的作业,“就是上次师里领导来,对你搞的这个扫盲班,那是相当肯定!连里也觉得这是好事,不能一阵风过去就拉倒。”
他顿了顿,像是琢磨措辞:“刘书记的意思呢,是觉得你这套教法好,见效快。能不能……抽空把你平时怎么教的、都教些啥,简单归拢归拢,写个大概的章程?不用太复杂,就咱们连自己参考,万一以后……也好有个依据。你看怎么样?”
舒染心里一阵暗喜,她正愁没个由头编写教材呢。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连长,刘书记和连里能肯定,我打心眼里高兴。其实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教有点零散,正想捋一捋。就是对小学和扫盲班都好。就是……”
她叹了口气,“白天课排得满,晚上备课批作业,还得带扫盲班,时间真是掰成八瓣也不够用。怕耽误了正事……”
“这个你放心!”马连长立刻表态,“连里肯定支持!这样,我跟刘书记说说,看看能不能让秀兰、或者其他识点字的人,多帮你分担点杂事。纸笔什么的,需要就去石会计那儿领!务必把这件事办好!”
有了这话,舒染心里踏实了:“谢谢连长!有连里支持,我一定尽力,争取弄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好!好!那就辛苦你了!”马连长满意地背着手走了。
舒染送走连长,一回头,看见王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扒在窗户外头听呢,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染妹子!连长真让咱们编书啦?”王大姐的语气带着激动。
“不是编书,是整理材料。”舒染笑着纠正她。
舒染没大张旗鼓,而是先从身边最可靠的人开始。
她第一个找的是许君君。卫生室里,许君君正给一个哭闹的孩子胳膊上涂紫药水。
“编教材?好事啊!”许君君听完,眼睛一亮,利索地用纱布包扎好孩子的手臂,“需要我干什么?尽管说!”
“卫生常识这块少不了你。”舒染拿出本子,“比如怎么处理小伤口,怎么预防拉肚子,小孩发烧怎么办。就用最白的话写,配上图最好。”
“包在我身上!”许君君一口答应,“我那儿还有几本旧的《赤脚医生手册》,可以参考着画点简单的图。保证让大家一看就懂!”
接着,舒染在扫盲班下课后,留下了王大姐和李秀兰。
灯光下,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姐,秀兰,连里让咱们整理学习材料,这事得靠大家。”舒染开门见山,“大姐,你最知道姐妹们哪儿卡壳,哪些字词最难学。你来当把关的,咱们编的东西,你得觉得好使、好懂才行。”
王大姐顿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用力点头:“放心!谁编的不好使,俺第一个不答应!”
“秀兰,”舒染又看向李秀兰,“你心细,字也越写越好。你来帮着抄写、整理。再把咱们连里、地里、家里各种东西的叫法都记下来,越详细越好,越实在越好。”
李秀兰有点害羞,但眼神很坚定:“哎,我肯定仔细记。”
舒染自己,则承担起总体规划、内容筛选和最终审定的担子。她特意找了个旧的硬皮本,作为教材编写本,开始了点点滴滴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