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姐被她说得一愣,咬咬牙:“那你说咋办?”
“等。”舒染眼神沉静,“等一个机会,一个他们办不好、离了您就不行的机会。到时候,不用咱们争,有人得来求您。”
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天下午,课刚上到一半,连队东头突然爆发出女人叫骂声和摔砸东西的动静,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闹得沸沸扬扬。这一下子就把学生们的注意力全勾走了。
“老师!外面打起来了!”坐在窗边的石头第一个喊出来,小脑袋使劲往外探。
“好像是赵婆婆和李小芹家!”另一个孩子补充道。
教室里顿时嗡嗡作响,孩子们都没心思念书了,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舒染皱了皱眉,走到窗外。
赵婆婆和李小芹这对婆媳是连里有名的冤家,三天两头闹腾,但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少见。
“安静!继续写字!”她维持了一下秩序,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连部通讯员小跑着出现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舒老师!舒老师!刘书记和马连长让你赶紧过去一趟!赵家婆媳打翻天了,领导拉不开,点名让你去帮忙劝劝!”
让她去劝架?这倒是新鲜。领导们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另有用意?舒染来不及细想,对班长石头交代了一句:“维持秩序,继续上课!”便快步跟着通讯员朝出事地点走去。
舒染心想,领导都被惊动了,看来事态不小,她对班长石头交代了一句:“带着大家继续朗读,不许出去!”然后快步朝出事地点走去。
赵婆婆是连里有名的恶婆婆,嘴刁刻薄;李小芹是她儿媳,性子烈,是出了名的刺头。这婆媳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是全连都知道的老大难。
越靠近赵家,吵闹声越大。围观的职工家属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劝架声、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团。
舒染挤进人群,只见场中一片狼藉:一个破了的瓦盆摔在地上,腌的酸菜撒得到处都是,半盆浑浊的油污泼在土里。赵婆婆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没法活了啊——领导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这个丧门星是要逼死我老太婆啊——”
李小芹则被她男人死死拉着胳膊,却还梗着脖子,眼睛通红地骂:“老不死的!天天找事!我跟你拼了!这日子不过了!”
刘书记和马连长站在中间,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束手无策,衣服都被扯皱了。
刘书记尽量保持着威严:“都住手!像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说!”
马连长也皱着眉头:“赵家婶子,你先起来!小李,你也少说两句!都是革命家属,要注意影响!”
赵婆婆一把抱住刘书记的腿:“书记!你给评评理!她是不是不孝?是不是恶媳妇?你们领导管不管?”
李小芹则冲着马连长喊:“连长!你听听她说的那是人话吗?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她还鸡蛋里挑骨头!这老刁婆就是欠收拾!”
两个领导被拉扯得狼狈不堪,劝解的话根本没人听,反而被当成了裁判,逼着站队。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舒染挤在人群里看着。她知道,领导们擅长抓生产、讲政策,但处理这种泼辣妇人之间的矛盾,完全是外行,甚至可能越搅和越乱。
这时,她看见王大姐也闻讯赶来了,正叉着腰站在外围看着场中的闹剧,一副又想管又有点犹豫的样子。
舒染悄悄挤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说道:“大姐,机会来了!现在就看您的了!连长书记都下不来台了,这事谁解决了,谁就有真本事!”
王大姐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还有点犹豫。
舒染轻轻推了她一把,“除了您,谁还能镇住这场面?您不上,今天就没法收场!以后谁还敢让您管事?”
刘书记这个时候发现了舒染,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招手:“舒老师!你快来!你是文化人,懂道理,快帮忙劝劝!这像什么话!”
马连长也赶紧说:“对对对,舒老师,你来做做她们思想工作!我们的话她们根本不听!”
舒染心里明白,领导哪里是让她来劝架?分明是觉得她一个女老师,或许能跟家属们说上话,至少缓解一下他们当下的尴尬。她成了领导们下台阶的梯子。
但她面上不露分毫,站在外围不动弹:“赵婶,李姐,都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吓着孩子。”
赵婆婆踮起脚指着舒染:“舒老师!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她……”
李小芹也立刻调转枪口:“舒老师!你别听她胡说!她……”
舒染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也成了被拉扯的裁判。
她提高声音,打断了双方的控诉,语气带着引导:“赵婶,李姐,你看书记连长都在这,这么多邻居也看着,咱们这样闹,不是让外人看咱们连队笑话吗?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说?”
随即,目光扫过王大姐,“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领导们管生产抓大事是一把好手,可这家家户户的鸡毛蒜皮、婆媳长短,哪是光讲大道理就能解决的?还得是像王大姐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真正懂得这里面的门道,能说到点子上。”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大姐。
王大姐被这突如其来的聚焦弄得一愣,但舒染的话无疑说到了她心坎里,也激起了她喜欢平事的心气。
舒染立刻趁热打铁,对着两位领导,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无奈:“书记,连长,不是我不劝。实在是这种家务事,外人很难插嘴,劝不到根上。我看,真得请王大姐出来主持个公道。她的话,赵婶和李姐兴许还能听进去几分。”
刘书记和马连长正愁没法下场,一听这话,几乎异口同声:
“对对对!王桂兰同志!你快来帮忙劝劝!”
“王桂兰同志!这事你比较有经验,你来处理!”
王大姐被领导一点名,又被舒染的话架到了这个位置,也不再犹豫了。
她胸膛一挺,拨开人群就走了进来,“都闹够了吧!还不嫌丢人!”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着她。
王大姐几步走到场中,先不由分说地把赵婆婆抓着刘书记胳膊的手掰开,又把梗着脖子要往前冲的李小芹推开一步。
“扯扯拉拉像什么样子!放开领导!”她她先强行分开了撕扯的双方,然后她转向坐在地上的赵婆婆,眼睛一瞪,语气严厉:“赵婶子!你也是老军属、老职工了!有点老人样子行不行?躺地上打滚撒泼能给谁看?能解决啥问题?不怕小辈笑话?””
不等赵婆婆回嘴,她又猛地转向李小芹:“还有你李小芹!喊打喊杀的,有理也变没理了!你想让全连都看你笑话?”
她这话各打五十大板,却莫名地让两人气焰都矮了一截。
王大姐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强硬:“为啥吵?翻过来调过去,不就为那点油、那点菜、谁多干了一点活、谁少干了一点活吗?屁大点事!值得闹成这样?”
两人都没吭声,显然是说中了。赵婆婆和李小芹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王大姐开始给出台阶:“赵婶子,你儿媳妇白天在地里也是一把好手,晚上回来还得伺候你们老小,炒菜多放半勺油是想让干活的人吃点好的,有啥错?李小芹,你婆婆是过去苦日子过怕了,穷怕了,心疼东西,她抠抠搜搜攒下点啥,最后还不是贴补你们这个小家?你们倒好,不为这情分着想,倒为这半勺油一口菜闹得鸡飞狗跳!让外人看热闹!”
她这番话,一下子把争论从个人攻击,拔高到了情分和现实层面,甚至带点一致对外的意思。
赵婆婆和李小芹都愣住了,脸上的怒气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王大姐趁热打铁,开始分配任务:“都别在这儿现眼了!赵婶子,你起来!我一会把我晒的野菜拿来点,还有秀兰给我的一点豆腐,你去给你大孙子炖个菜吃!小芹,你去打桶水,把这泼地上的油污冲干净!像什么话!看着就腌臜!”
她这命令下得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赵婆婆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嚎,嘟囔着“就知道使唤我……”,她显然是听到了点好处,也不再闹了,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真的转身往家走了。
李小芹也撇撇嘴,虽然脸上还带着不忿,却也没再反驳,扭头对拉着她的男人没好气地说:“松开!没听见让去打水吗?”
王大姐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场眼看无法收场的冲突化解了。虽然根本矛盾未必解决,但至少眼前的是平息了。
围观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低声议论起来,看王大姐的眼神都变了。
“我的老天爷,还得是王大姐!”
“厉害啊!几句话就摆平了!”
“领导讲半天大道理没用,王大姐一上来就搞定……”
“这本事,真不是谁都有的……”
刘书记和马长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整个过程,舒染退后一步,安静地看着,适时感叹了一句:“唉,这种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果然还得王大姐这种有经验、又压得住茬的人才能管啊。领导们也不容易。”
这话立刻落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是啊是啊,讲大道理没用,领导哪会处理这个……”
“领导没办法,王大姐一上来就行,还得是是真本事。”
“以后这种事,看来还得找她……”
风波平息后,刘书记对王大姐说:“王桂兰同志,今天多亏你了!以后家属区这些事,你还得多费心!”
舒染在一旁,轻声接话,像是随口感慨:“是啊,有些事真是隔行如隔山。领导管大事,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还真得有王大姐这样的能人才行。”
刘书记和马连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连部会议上,关于任命王桂兰同志为妇女代表的提议全票通过。
很快通知就正式贴了出来。这一次,再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位置非王大姐莫属。
当正式的任命通知贴在连部门口的公告栏上时,王大姐看着自己的名字,手都有些抖。她找到舒染,眼睛有点红:“染妹子,我……”
舒染笑着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大姐,这是您自己挣来的。以后啊,这帮姐妹们的家长里短,可都指着您了。”
第57章
头几天, 王大姐劲头十足。她挎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个新本子和一支舒染送的铅笔——虽然用得还别扭,但架势十足。
每天一大早, 不用等连部哨响,她就精神抖擞地开始摸排。
第一站往往是豆腐坊。李秀兰正忙得满头汗, 点卤、压包,看见王大姐进来,撩起围裙擦擦手, 笑着问:“王代表,今天有啥指示?”
“啥指示不指示的,”王大姐嗓门亮堂,“看看你有啥难处没?豆子还够用不?磨盘好使不?”
“都好都好, ”李秀兰忙说, 随即又压低声音, “就是……就是上次领盐的账, 石会计说我记得不清楚, 让我重写, 我……”她脸上露出为难和羞愧。
“嗐!我当多大事儿!”王大姐一摆手,颇有点大将风度, “回头我去跟石会计说!咱秀兰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能跟那些坐办公室的一样讲究?心里有数就行!”这话说得李秀兰心里暖烘烘的, 干活更有劲了。
从豆腐坊出来,王大姐又晃悠到家属区自留地那片。张桂芬正弯腰锄草, 看见她, 直起腰捶了捶背:“王大姐,吃了没?”
“早吃过了!你这菜长得不赖啊!”王大姐蹲下,扒拉着绿油油的包包菜, “不过,是不是该上点肥了?”
“可不是嘛!”张桂芬像是找到了知音,“跟俺家那口子说了几回了,他整天忙挖大渠,哪顾得上这个!”
“男人都这德行!指不上!”王大姐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回头我问问机务队老陈,看能不能弄点发酵好的粪肥来,给你这韭菜救救急。”
“哎哟!那可太谢谢大姐了!”张桂芬喜出望外。
她又去了几户有老人孩子的家里,问问缺不缺药,孩子闹不闹。遇到孙家媳妇在门口晾衣服,两人虽然还有点别扭,但也能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王大姐甚至特意停下脚步,夸了句:“这床单洗得真透亮!”孙家媳妇愣了一下,脸上也缓和了些。
几天下来,王大姐感觉自己这妇女代表当得挺像样。大家确实买她的账,有啥鸡毛蒜皮都愿意跟她唠两句。她觉得自己就像连队妇女们的“大家长”,心里充盈着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然而,好景不长。这大家长的瘾还没过足,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这天下午,刘书记把她叫到连部,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本新的登记簿。
“桂兰同志啊,工作开展得不错,群众反映很好。”刘书记先肯定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呢,咱们工作还得更细致、更规范。这是上面新下的《家属情况统计表》,要求摸清底数。你尽快把咱们连队所有妇女的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有啥特长、家里主要困难,都统计上来,登记造册。以后发补助、搞活动,也好有个依据。”
王大姐接过那表格和崭新的登记簿,那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格子和小字,看得她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