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疆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最后落在赵卫东身上:“赵主任,我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目前连里的进度,比师部要求的定额,是超前了还是落后了?”
赵卫东愣了一下,梗着脖子:“虽然有点小困难,但总体进度是达标的!”
“建材库存呢?”陈远疆继续问,“我指的是连里自己能调动的部分,比如土坯。除了保障现有在建项目和维修,还有多少结余?或者,如果组织工余时间脱坯,一周大概能增加多少存量?”
赵卫东被问住了,有些恼火:“这……哪有什么结余!都在紧着用!你说的工余时间,工余时间大家都累得够呛,谁还有力气脱坯!”
陈远疆点点头,像是认可他的说法,然后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这样,假设,我只是假设。下次暴雨,或者刮大风,那间工具棚真的塌了。伤了孩子,甚至出了更严重的事故。需要抽调劳力抢救、需要送医治疗、需要事后处理,甚至需要应对上级追责。这个过程中,耽误的生产工时,以及需要额外付出的其他成本,跟你现在认为盖教室需要投入的这些额外成本相比,哪个更大?”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还不算事件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比如大家的士气,比如牧民群众的看法。我觉得,看待这个问题,或许不能只看眼前,也要看看长远的和安全。”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卫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没找到词。其他几个刚才附和他的委员,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陈远疆没有说支持盖教室,他只是把一个问题,用另一种方式,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刘书记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陈特派员这个问题,提得很深刻啊。是啊,安全是个大问题,不能侥幸。”
他环视一圈:“舒染同志的想法是好的,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吧,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形成一个决议:原则同意启明小学新建教室的申请。”
赵卫东疑惑地抬头。
刘书记抬手压了压:“但是!目前连里确实无法提供预算、无法提供指标、也无法抽调正式劳力。这件事,主要靠舒染同志自己想办法,发动群众,利用工余时间,能搞到多少材料算多少,能进行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连里呢,可以在不影响正常生产的前提下,提供必要的方便,比如划拨一小块地皮,开个介绍信什么的。大家看怎么样?”
这简直是个三无绿灯——无钱无人无物,只给个名分和一点点方便。
委员们互相看了看,觉得这办法似乎也行?反正压力不在他们身上。赵卫东虽然脸色铁青,但刘书记说了“原则同意”,他再反对就是跟上面对着干,而且陈远疆那个问题确实让他有点怵。
“同意。”
“我看行。”
“就让舒老师先试试嘛。”
稀稀拉拉的表决通过。
刘书记看向舒染:“舒染同志,支部的这个决定,你看?”
舒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喜悦,“谢谢支部的原则同意。我会尽力想办法,克服困难。需要连里支持的时候,再来汇报。”
会议就这么散了。委员们说着话往外走。赵卫东第一个走出门。
陈远疆收拾好笔记本,走过舒染身边时,脚步略停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下头,也出去了。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舒染一个人。煤油灯噼啪响了一下。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被传阅得有些卷边的报告。
原则同意,自己想办法。
行啊。有名分就行。只要开了这个口子,剩下的她来想办法。
第51章
舒染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坐了一会儿。煤油灯的光晕黄, 把她影子投在土墙上,外面传来几声狗叫,还有下晚学习的人们散去的脚步声。
“原则同意, 自己想办法。”这句话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沉甸甸的。说没成果吧, 支部点了头,名正言顺了。说有成果吧,要啥没啥, 等于白纸一张。
她熄了灯,摸黑走出来。连部院子已经空了,只有值班室还亮着一点光。
刚走到院子门口,暗影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舒老师。”
舒染脚步一顿, 心里面吓了一跳, 但还是强装镇定, 辨出是陈远疆。他靠在土墙边的阴影里, 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陈干事。”舒染站定, 心里琢磨着他等在这儿是为什么。有什么后续的指示?
陈远疆从阴影里走出来, “支部的决议,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舒染回答, 语气尽量平静,“谢谢您会上帮我说的话。”
“我不是帮你。”陈远疆语气没什么起伏, “我说的是事实。安全生产,预防为主。”
他顿了一下, 像是打量了她一眼, 尽管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你是不是觉得没着落?”
舒染没吭声,算是默认。
“路是人走出来的。”陈远疆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的内容却让舒染竖起了耳朵, “师部每年有一笔小额特殊建设补助,额度不大,专门针对基层连队解决像你这种急难险重又够不上大项目的问题。需要写详细的申请报告,跟全师其他连队竞争,师部会评审。”
舒染的心跳快了一拍。补助?竞争?
陈远疆继续道:“团部后勤仓库,每年清仓,都会淘汰下来一批旧物资。这些东西,正经项目看不上,当废品处理又可惜。负责仓库的老姜头,脾气倔,但认死理。你如果能磨动他,或许能淘换点东西。”
舒染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有,”陈远疆最后补充了一句,目光似乎扫过远处黑黢黢的牧区方向,“牧区群众,对知识是有期待的。老阿肯上次提过知识毡房。他们可能提供不了砖瓦木材,但羊毛、人力、甚至以后教室建成后的保暖防潮,或许能出点力。怎么发动,看你自己。”
他说了三条路,每一条都指了个方向,但每一条听起来都不容易。
不过有了具体的目标,再难也知道该往哪儿使劲。
“我明白了。”舒染深吸一口气,夜里的凉气钻进肺腑,让她清醒了不少,“谢谢您指点。”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转身就要融入夜色。
“陈干事,”舒染忽然叫住他,问了一个盘旋在她心里好几天的问题,“前几天,我在教室捡到的粉笔头和石膏粉……”
陈远疆脚步停住,没回头,只有声音淡淡传来:“师部保卫处清理废旧物资,看着还能用,就让人捎过来了。怎么,不能用?”
“……能用。很好用。”舒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猜测落了地,还有点别的什么情绪涌上来,说不清。
“能用就行。”他说完,这次真的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舒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无力感还没完全散去,但已经被一种更急切的计算和规划压了下去。补助要怎么写才能打动评审?团部仓库的老姜头有什么喜好?牧区那边,该怎么开这个口?
她走到工具棚附近,没回宿舍,反而拐去了棚子后面那一小片她早就看好的空地。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宝贝似的粉笔头,就着依稀的月光,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
那是她心目中教室的大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舒染就起来了,她先去了工具棚后面那片空地。
石头、栓柱还有另外两个大点的孩子已经等在那儿了。
“之前让你们打听的旧家伙什,有眉目了吗?”
“有!”石头抢着报告,“我爹说家里有个旧镐头,断了把儿的,要是学校有用,他就捐了!”
“我家有半截破麻绳!”
“铁蛋家有个不要了的破铁皮桶!”
孩子们七嘴八舌,报上来的都是些破烂儿,但舒染听得认真。
“好,这些东西,先集中放到棚子后面那个角落。”她指挥着,然后拿出一个小本子,“接下来,有新任务。石头,你带两个人,去打听咱们连里,谁家自留地种的菜吃不完,或者有什么晒好的菜干、攒的鸡蛋舍不得吃想换点针头线脑的。别强要,就问,愿意换的,记下来,用什么换,换多少。”
栓柱挠头:“舒老师,咱要菜干啥?学校又不开火。”
“自有用处。”舒染没多解释,又看向另一个大点的女孩,“春草,你带几个女同学,去问问各家阿姨婶子,有没有攒下来的碎布头、旧毛线,或者会做手工活的,也记下来。”
孩子们虽然疑惑,但看舒老师说得认真,都领命去了。
舒染自己则去了豆腐坊。李秀兰刚忙完一轮,正在刷锅。
“秀兰,那豆腐渣……?”
李秀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跟师傅磨了半天,他说猪也得吃好的才能长膘……不过,他说每天最后那点底子,实在滤不干净的,可以给你留一小盆。就一小盆啊!”
“一小盆就够!”舒染笑了,“太谢谢你了秀兰!”
李秀兰也笑了:“舒染姐,能帮上你我很开心,我知道你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肯定有大用处。”
下午放学后,舒染没急着走。她看着孩子们把她白天吩咐收集来的那些断镐头、破铁皮、锈镰刀、旧木棍——还有那一小盆豆腐渣,都堆到了工具棚后面。
王大姐路过,看得直愣神:“舒老师,你这又是弄啥呢?收拢这些破铜烂铁,还弄这腥乎乎的豆腐渣?”
舒染正挽起袖子,把那豆腐渣和挖来的泥土、铡碎的麦草梗混在一起用力搅拌,头也不抬:“大姐,这可是好东西。和泥脱土坯的时候,加一点这个,能增加黏性,坯子不容易裂。这点破铜烂铁,我看看能不能挑出能修的,以后盖房子打地基、和泥巴,总用得上一两件。”
王大姐张大了嘴,半天才合上:“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心眼子真是……连豆腐渣都能让你派上用场!”
舒染直起腰,擦了把汗,看着那堆东西,眼睛亮晶晶的:“没办法,支部说了,让我自己想办法。这些东西,不就是办法么?”
她拿起那半截锈蚀的镐头,掂了掂,又看看那盆混合了豆腐渣的泥巴,心里盘算着:等淘换工具的家伙什稍微齐备点,就可以试着在这块空地上,脱出第一块属于启明小学自己的土坯了。
连着好几晚,教室里的煤油灯都亮到很晚。她伏在讲桌上,对着那本写满了数字和草图的笔记本,还有几张从石会计那儿要来的废报表背面,写写画画。
补助申请报告不好写。既要说明困难,又不能卖惨;既要写出必要性,又不能显得好高骛远;既要详细,又不能啰嗦。她写废了好几张纸。
第三天晚上,她正对着一处表述绞尽脑汁,窗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击。
舒染一怔,警惕地问:“谁?”
外面沉默了一下,传来陈远疆的声音:“报告开头加上‘响应上级关于加强基层教育设施建设的号召’。”
舒染心跳漏了一拍,赶紧走到门口,把用粗木棍顶住的门打开,拉开一点门缝。外面黑漆漆的,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师部评审看重这个。”陈远疆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数据引用最新下发的《兵团基层连队生产生活设施简易建设标准》里的附表三,页码我放在窗台砖头下了。”
舒染下意识扭头看窗台,果然看到一点纸角。
“损失估算部分,加上‘可能影响民族团结工作稳步推进’,结尾措辞改成‘恳请组织审核批复’,不要用‘希望’。”
他说完这几句,停顿了一下,似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轻得几乎听不见。
舒染靠在门板上,心跳得有点快。她慢慢走到窗边,抽出那页纸,上面是一个清晰的页码数字和一行标准的文件引用格式。她回到桌前,按照刚才听到的几点,飞快地修改起来。
第二天天没亮,宿舍里就窸窸窣窣响动起来。王大姐第一个起身,李秀兰也揉着眼睛坐起来,打着哈欠开始穿衣服。
“舒老师,昨儿又熬到那么晚?”王大姐压着声音问,“瞧你那眼睛,都熬红了。啥报告那么要紧?”
舒染坐起来,套上那件一件旧外套:“就是申请盖教室的报告,总得拿出个像样的章程。”
“唉,也是难为你。”王大姐叹口气,“光有章程有啥用。”
李秀兰凑过来,小声说:“舒老师,我昨天又攒了点豆腐渣,捂在墙角那个破瓦盆里了,你看啥时候用?”
“先放着,等我从团部回来再说。”舒染把那叠报告仔细地揣进怀里,又拿起一个冷窝窝头,“我走了啊,大姐,秀兰。”
她得去团部,先交报告,再去后勤仓库碰碰运气。
她爬出地窝子,天色灰蒙蒙的,连队里已经有人声和脚步声。她紧走几步,赶到连部门口等那辆三五天才跑一趟团部的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过来,车斗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去团部办事或者探亲的。舒染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费力地爬上车斗,找了个角落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