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傅打量她一眼,叹了口气:“唉,那棚子是不行。可盖房难啊。”
“我知道难,所以想先跟您这样的老师傅学学,到底难在哪儿,第一步该咋走。”舒染语气诚恳,“我不怕难,就怕走错路,白费功夫。”舒染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雪莲烟,塞到钱师傅的兜里。
钱师傅叹了口气,蹲在路边拿了个树枝在地上画起来:“第一步你得先有地皮。虽然是在连队里头,也得领导点头划地方。第二步,备料。土坯是大头,得提前好久脱,晾干,不然墙不结实。木头椽子要去林带批,苇席得找会编的人……”
他说得很细,舒染听得更细,时不时问一句。最后,钱师傅说:“那本规程手册,在基建队队长手里攥着呢,不外借。不过……我偶尔能翻翻,有啥不明白的,你再来问我吧。”
“太谢谢您了,钱师傅!”舒染道谢。
她心里渐渐有了底,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件事的千头万绪。
她看了一眼连部方向,心里盘算:申请报告要写,但现在不是时候。等她真正摸清了门道,算清了账,拿出了一个几乎无法被驳斥的方案时,再去敲那扇门。
第50章
第二天一早, 地上的泥泞还没干透,舒染就揣着钱师傅说的那些门道,去了连部办公室旁边那间小屋, 石会计通常都在那儿噼里啪啦地拨算盘。
刚一进门,石会计就从眼镜片上头看她:“舒老师?真是稀客。有事?”他手指头还按在算盘珠子上。
“石会计, 跟您打听个事儿。”舒染靠在门框上,没进去,“咱连里, 脱一块标准大小的土坯,大概折算多少工分?”
石会计愣了一下,推推眼镜:“工分?这哪有一定之规。看谁脱,看土质, 看天气。手脚麻利的壮劳力, 一天能脱三四百块, 算十个工分的话……啧, 大概一分钱能买两三块?不过这都是粗算, 现在没人单为这个算工分, 都是任务摊派。”
他又打量舒染:“你问这个干啥?学校要用土坯?修补那棚子?那可用不了多少,后勤那边应该还有点以前剩的……”
“不是修补, ”舒染摇摇头,声音平静, “是想看看,要是盖一间新教室, 大概要多少。”
石会计吸了口气, 像是被呛到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盖……盖新房?舒老师,你这心气可真高。”
他摇摇头, 像是觉得这想法有点不切实际,“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一间屋,就算小小的,也得千把块土坯打底。这还不算椽子、苇席、油毡、人工……难,难呐。”
“千把块……”舒染在心里快速默算了一下,脸色没变,只是点点头,“行,我心里有点数了。谢谢您啊,石会计。”
她没多停留,转身走了。石会计看着她背影,又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年轻人敢想”,然后继续埋头拨他的算盘。
接下来的几天,舒染照常上课。工具棚里还弥漫着一点潮湿的土腥味,她让孩子们把还能用的书本拿出来晒晒。课间,她不再只是坐在讲台旁休息,而是溜达到连队各处,眼睛一边看,脑袋里一边盘算着。
她看地窝子的深度,看新砌土坯房的墙厚,看屋顶的坡度,甚至跑去看了堆材料的场地,心里估算着体积和数量。
她找机会又跟钱师傅搭了几次话,问清楚了椽子的大致长度和间距,苇席的尺寸,油毡的铺设方法。
她晚上就在煤油灯下,在那本画满了草图的笔记本后面,开始列清单,写算式。数字很庞大,但她算得极有耐心。她知道,空口白牙去要,肯定不行。必须拿出点实在的东西。
又过了两天,她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她挑了个下午,估摸着马连长和赵卫东应该都在连部的时候,拿着那份写得更厚实、后面附了初步材料清单和估算的报告过去了。
连部里,马占山和赵卫东果然都在,还有一个管机务的马技术员,像是在说什么拖拉机零件的事。见舒染进来,马技术员停了话头。
“连长,赵主任。”舒染打招呼。
“舒老师啊,有事?”马占山抬抬眼。赵卫东则继续看着手里的零件单子,没抬头。
舒染把那份报告递到马占山面前的桌子上:“关于启明小学教室的情况,我写了个详细的说明和申请,请领导们看看。”
马占山拿起来,翻了两页。前面是暴雨淹了教室、带学生仓皇避雨被拒的经过,写得很客观,没丝毫的煽情,就是摆事实。后面就是申请重建教室的理由,条分缕析:利于学生稳定学习、利于吸收牧区学生、利于连队形象、符合上级重视教育的精神。再后面,就是附页的材料清单和粗略估算。
马占山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又皱起来了,他把报告递给旁边的赵卫东:“卫东,你也看看。”
赵卫东这才放下零件单,接过报告。他看得比马占山快,眼神扫过前面的文字部分时没什么表情,看到后面的物资清单时,嘴角往下撇了一下。
“舒老师,”赵卫东开口,声音硬邦邦的,“你这份心是好的。但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他把报告往桌上一放,手指点着那些数字:“这么多块土坯?你知道现在劳力多紧张吗?秋收还没完全结束,排碱渠工程也不能停,地里那么多活等着人,哪抽得出人手专门给你脱坯盖房子?”
他又指向下一项:“木材椽子?这要去林带批指标!今年连部盖房子的指标都卡得紧,能轮到你这小学?油毡可是紧俏物资,团部后勤那边就算有旧的,也是狼多肉少,多少单位盯着呢!”
他抬起头,看着舒染,语气加重:“舒老师,我理解你想改善条件。但做事要结合实际!不能你想干什么,就不顾一切条件去干。现在是一切为生产让路的时候!你这报告,想法是好的,但完全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话说得很重,一点情面都没留。
舒染没被吓住,等他说完才平静地开口:“赵主任,您说的困难我都知道。所以报告里也写了,土坯我们可以不占用生产劳力,组织学生和愿意帮忙的,利用工余时间慢慢打慢慢晒,今年打不完,明年继续打,总能攒够。木材椽子和油毡,只需要连里出个介绍信,我自己去团部后勤跑,去磨,能淘换到一点是一点。不需要连里立刻拿出所有这些物资,只需要领导同意我们朝这个方向努力,必要的时候,行个方便。”
“说得轻巧!”赵卫东嗤笑一声,“介绍信是随便开的?到时候你东西弄不来,或者弄来一点半不拉子的,活干到一半摆在那儿,更难收拾!劳力就是劳力,工余时间也是劳力!分散了心思,怎么抓生产?”
马占山在一旁打着圆场:“老赵,话也别这么说。舒老师也是为了工作……不过舒老师啊,”他转向舒染,语气为难,“赵主任说的也是实情。现在确实困难重重。你这个想法,太大了,连里恐怕……难以支持啊。”
他搓着手:“你看这样行不行,等冬闲了,要是能抽出人手,先把那工具棚再加固一下?多糊几层泥,苇把子换换新的……”
“连长,那棚子地基都泡软了,墙根也酥了,再加固意义不大。”舒染继续坚持着,“而且冬闲太久,孩子们等不起。这场雨是过去了,下一场呢?冬天刮大风呢?”
她看着两位领导:“我知道困难,但事在人为。如果连里觉得我这方案不行,那能不能上支部会讨论一下?看看支部是什么意见?或者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娃娃们在危房里上课。”
她把“支部”两个字点了出来。
马占山和赵卫东对视了一眼。赵卫东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不喜欢舒染这种“往上捅”的提议。
马占山沉吟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好吧。这事光我俩在这儿说也确实定不了。这样,舒老师,报告先放我这儿。我找个时间,跟刘书记汇报一下,提到支部会上议一议。你看行不行?”
这就是要往上交了,但也没给舒染准话。
舒染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见好就收:“行,谢谢连长,谢谢赵主任。那我等支部会的消息。”
她说完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
连部门帘落下,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赵卫东哼了一声:“我就说吧,这些知青脑子活、想法多,尽给我们出难题!”
马占山拿起那份报告又看了看,摇摇头:“想法是好的,也是真难。让老刘头疼去吧。”
窗外,舒染走出连部,抬头看了看天。上面蓝得透亮,暂时不像有雨的样子。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还没开始呢。支部会那才是下一关。她得再想想,还能做点什么,让这事成的可能性再多一分。
她拐了个弯,去了工具棚后面那小块空地。孩子们都放学了,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破棚顶苇草的簌簌声。
她蹲下身,捡了块尖锐的石片,就在泥地上划拉起来。把钱师傅、石会计说的那些数字,还有她自己估摸的,一样样列出来。土坯、椽子、苇席、油毡……数字很大,看着就吓人。但她没停,脑子里同时飞快地转着。
赵卫东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马连长也是老套路,但关键就在支部会。
光靠她这份报告和这点粗略的算计恐怕还不够。她得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么异想天开,得有点实实在在的、能触动那些委员的东西。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朝职工家属区走去。
张桂芬正在门口晾晒被雨水打湿的旧棉絮,看见舒染,赶紧招呼:“舒老师!咋过来了?屋里坐坐?”
“不坐了,桂芬嫂子。”舒染笑了笑,“打听个事儿,咱们连里,除了钱师傅,还有谁懂点盖房子的事儿?或者,谁家男人以前在老家干过泥瓦匠、木匠的?”
张桂芬想了想:“哎哟,这可不多……我想想,三排的李大个,就是李大壮他堂哥,好像以前说过会点木匠活。还有……对了,王翠花她男人,在老家的时候,听说那地方以前发大水,房子冲了又盖,盖了又冲,好多男人都会点垒墙的手艺。”
舒染眼睛一亮:“谢谢姐姐!”
她又接连跑了几家相熟的学生家属,同样的问题,同样诚恳的态度。家长们大多诧异,但看她是为学校的事,都尽力回想。一圈下来,她心里有了个小名单:大概有那么四五个人,可能懂点行。
第二天放学,她没让石头、栓柱他们立刻回家。
“交给你们个任务。”舒染看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去打听打听,咱们连里,谁家有空着的、不用的旧家伙什?比如破了的铁锹头、卷了刃的镰刀、磨秃了的镐头,或者结实点的旧木棍、粗麻绳什么的。就问谁家愿意借给学校用用,或者用旧作业本、铅笔头换也行。”
石头眨眨眼:“舒老师,要这些破玩意儿干啥?”
“自然有用。”舒染没多说,“记住了,是借,或者换,不能白拿。问清楚了就来告诉我。”
孩子们虽然疑惑,但觉得这任务新鲜,呼啦啦散去了。
舒染自己则去了副业队豆腐坊。李秀兰正在点卤水,满头的汗。
“秀兰,跟你商量个事。”舒染凑过去,“咱们那豆腐渣,平时都怎么处理的?”
“豆腐渣?喂猪啊!食堂后头养着两口猪呢,都指望着这个。”李秀兰擦擦汗。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能匀出来一点点,哪怕一天就一小盆,行不行?我有用。”舒染压低声音。
李秀兰瞪大眼:“舒老师,你要豆腐渣干啥?那东西人又不能多吃……”
“不是人吃。”舒染笑笑,“你就说,能不能想想办法说说情?就说……就说我用来肥一小块地,想试着种点东西。”
李秀兰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头:“我试试看吧……唉,得找机会。”
“谢谢秀兰妹子!”舒染拍拍她胳膊。
又过了两天,支部会要召开的消息传了出来。时间就定在晚上学习之后。
开会前那个傍晚,舒染又去了连部后面那片新宅基地。工人们已经下工了,只有钱师傅还在那儿收拾工具。
“钱师傅。”舒染招呼道,递过去两个熟透的软柿子,“甜得很,您尝尝。”
钱师傅有点不好意思,在衣服上擦擦手接过来:“舒老师,你这太客气了。”
“应该的。老是麻烦您。”舒染看着那砌了一半的墙,“钱师傅,您说,这盖房子,最要紧的是不是第一步得把地基打正、打牢?不然墙砌得再好看,也是歪的?”
钱师傅啃着柿子,点头:“那是!地基不正,万事休想!你看我们这,水平尺吊线,一点不敢马虎。”
“是啊。”舒染像是随口感慨,“盖教室也一样。第一步最难,也最要紧。只要领导点了头,肯划下那块地基,后面的事,总能一点点想办法磨出来。”
钱师傅咂摸着柿子甜味,没接话,但像是听进去了一点。
晚上,连部的会议室里,煤油灯罩子擦得十分亮堂,但屋里还是烟雾缭绕。支部委员们差不多到齐了,马连长、刘书记、赵卫东,还有管妇女工作的干事、管后勤的,稀稀拉拉坐了七八个人。陈远疆作为师部特派员,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面前摊着个笔记本,神色平静。
舒染作为申请人,也被允许列席,坐在靠门的位置。
刘书记先开了口,敲敲桌子:“人都齐了?那就开会。今天主要讨论一下舒染同志关于给启明小学新建一间教室的申请。舒染同志,你把情况再说说。”
舒染站起来,言简意赅地把暴雨那天的窘境、工具棚目前的危险状况说了一遍,然后重点陈述重建的必要性:“……不仅是安全问题,也关系到教学秩序和效果,更关系到我们能否吸引和稳定牧区生源,完成上级交给的扫盲和民族团结任务。这是我初步估算的材料清单和需求。”
她把那份补充得更详细的报告递了过去。
刘书记粗略翻了翻,传给旁边的人。报告在几个委员手里转了一圈,有人皱眉,有人撇嘴。
果然,赵卫东第一个开炮,语气比上次在连长办公室还冲:“刘书记,各位委员,这事根本就不用议,纯属瞎胡闹!现在是什么时候?生产收获的关键时期!劳力、物资,哪一样不紧张?她张口就要千把块土坯,要椽子要油毡!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从天上掉下来吗?”
他指着窗外:“地里那么多活没人干,渠还没挖通,拖拉机坏了零件都配不齐,抽调劳力去盖房子?哼,那是破坏生产。至于物资,连部今年盖房的指标都砍了一半,凭什么给她一个小学?就凭她这份异想天开的报告?”
管后勤的委员也附和:“是啊,老赵说得对。油毡、木材都是紧俏物资,团部仓库那边我也去问过,旧货是有,但都要批条,排队等着要的单位多了去了,凭什么给我们?就算给了,运力呢?谁去拉?”
另一个委员抽着烟袋锅:“舒老师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确实要结合实际。我看,还是等冬闲,或者明年生产任务轻点了再说嘛。现在嘛,克服克服困难。”
会场里一时都是反对和质疑的声音。马连长低着头抽烟,不吭声。刘书记听着,手指点着桌面,不表态。
舒染安静地听着,没急着反驳。
等声音稍歇,刘书记才看向一直沉默的陈远疆:“陈特派员,师部这边有什么指示?或者,你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陈远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