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师!你没事吧?吓死我们了!”王大姐拍着胸口,声音发颤, “我老远就听见那锣响了,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后来又是枪……”
“没事了, ”舒染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微微发白的脸色和凌乱的头发泄露了刚才的惊险, “坏人抓住了。马连长下令了,咱们收拾下东西,搬到连部库房去集中住几天。”
“库房?”李秀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连忙点头, “好好好,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她手脚麻利地开始卷铺盖。
舒染也默默收拾着自己的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
樟木箱太重, 她只拿了装教案和铅笔头的旧布包。
地窝子里只有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和外面呼啸的风声。王大姐忍不住小声嘀咕:“老天爷,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很快, 连部派来的一个妇女干事在门外喊话,催促她们快些。三人抱着简单的行李走向灯火通明的连部大库房。库房门口有持武装的民兵站岗, 神色严肃。
库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单身女职工和独自带孩子的家属。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算是临时地铺。正值夏天, 库房人多,空气中弥漫着麦草味和汗味。
库房沉重的木门关上, 隔绝了风声却关不住弥漫的紧张。麦草铺上, 孩子们被大人搂在怀里安抚着睡觉。
许君君正忙着给一个被混乱中撞倒擦伤的小孩擦红药水,看见舒染进来,朝她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随机朝她喊道:“染染!我的铺盖在那,你帮我铺一下!”
舒染点点头,把许君君的铺盖连同她自己的,铺在王大姐和李秀兰的旁边。她刚铺好被褥,抬眼就看到了斜对面铺位上的周巧珍。
周巧珍显然也看到了她。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周巧珍迅速扭过头。
自从被当众揭穿、记过调离后,她在连里就成了“名人”。此刻在这拥挤的库房里,她也显得格外尴尬和孤立。没人跟她说话,她也绝不主动靠近任何人,尤其是舒染。
舒染默默收回目光,靠墙坐下。撬门的黑影、呼啸的子弹、陈远疆扑来身影仍在舒染脑海中闪现,她胃里空得发慌,却毫无食欲。
直到天蒙蒙亮了,库房的门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女民兵探头进来,低声对守在门口的妇女干事说了几句。干事点点头,快步走到舒染身边,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舒老师,陈干事那边……需要阿迪力那孩子过去一趟,配合问点情况。马连长让我来问问你,知不知道图尔迪家毡房大概在哪个方位?或者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尽快联系上他们?连里派人骑马去找了,就怕绕远路耽误时间。”
舒染心下了然,需要阿迪力,果然是为了指认的事。她立刻打起精神,努力回忆:“图尔迪家的夏牧场……我记得是靠近老风口那片有泉水洼子的草坡地后面。毡房顶上……好像挂着一块带红边的毡子当标记。他们昨晚应该回去了,阿迪力吓坏了,图尔迪肯定要带他回家。”
“好!我这就去报告!”妇女干事记下关键信息,匆匆转身离开。门再次关上。
库房里其他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舒染只是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她重新靠回墙边,心却悬得更高了。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库房里光线昏暗,空气沉闷。周巧珍那边传来压抑的的咳嗽声,不知道是真不舒服,还是掩饰什么。她依旧背对着舒染。
直到日头开始西斜,库房厚重的木门才被“哐当”一声完全推开。
进来的是马占山。他脸上依旧严肃,但紧绷的嘴角松开了些。
“都听着!好消息!西北边那个鬼地方,藏着搞破坏的最后两个家伙被端了!一个不少,全摁住了!陈干事带来的高人亲自带队,没费一枪一弹,没伤咱们一根毫毛!堵在废羊圈里抓的现行!身上搜出来一堆危险的东西!险得很啊!”
库房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长吁短叹。王大姐和李秀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许君君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孩子们被大人的情绪感染,懵懂地跟着拍手。压在每个人心头几天几夜石头都落了地。
马占山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警报解除!但是安全起见,大伙儿再在这委屈一晚!明天天亮,该回宿舍的回宿舍,该上学的上学!”他看了一眼舒染和孩子们,“复课!”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郑重:“这次,多亏了陈干事和他带来的同志!也多亏了咱们连的阿迪力!还有……”
他的目光落到舒染身上:“还有舒染同志!多亏了她给我们提供坏分子的位置!真是好样的!”
王大姐、李秀兰高兴地看向舒染,许君君激动地握着舒染的手晃了晃:“听!表扬你了!染染你真给咱们女知青争气!”
马占山的目光再次落到舒染身上,又迅速环顾全场:“牧区的阿迪力那小子!一大早就被图尔迪领着,主动找到连部来了!娃娃记性好,胆子正!把那天看到的坏分子影子穿啥样、往哪边溜,说得一清二楚!指了明路!给咱们的队伍立了大功!这娃娃,是好样的!他爸也是明白人!”
人群里响起一片由衷的赞叹声。舒染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一股暖流涌上,眼角微微发涩。
就在这时,周巧珍那边传来一声嘀咕,淹没在众人的赞叹里:“哼……瞎猫碰上死耗子……踩了狗屎运罢了……”
声音很小,但坐在附近的王大姐和李秀兰都听见了。王大姐立刻剜了周巧珍的背影一眼,李秀兰也皱起了眉头。舒染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教案,淡然地笑笑。阿迪力的勇敢被认可,比什么都重要。周巧珍那点嘀咕,此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马占山又交代了几句安全事项,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消息迅速在库房里传递,库房里的气氛彻底变了。晚饭送来了,依旧是窝头咸菜糊糊,但大家吃得格外香。库房里出现了交谈声、低笑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
舒染慢慢嚼着窝头,望向窗外。外面的风似乎也小了些。
天刚蒙蒙亮,库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清冽的空气裹着晨风灌进来,冲淡了一夜的浑浊。
马占山叉着腰站在门口,嗓门洪亮,却少了前几日的焦躁:“都醒醒!警报解除!收拾东西,各回各家!上午都收拾收拾!下午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
人群骚动起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王大姐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响:“可算能回去了!我那晒的野菜干,别叫耗子啃光了!”
“我的鞋底子才纳了一半呢!”李秀兰也小声嘟囔着,手脚麻利地卷铺盖。
舒染抱起自己的旧布包和铺盖,跟着舍友走出库房。
天光清澈,东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连队入口处,那几台拖拉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站岗的战士也撤了,只有两个民兵在连部门口例行走动。
回到女工宿舍的地窝子,一股熟悉的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大姐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墙角,掀开盖着的破麻袋,抓起一把灰灰菜干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还好还好,没坏!”
李秀兰则找出她那双纳了一半的千层底布鞋,坐在铺上,拿起锥子和麻线,继续一针一线地拉起了鞋底子,动作比往日更稳了些。
舒染放下布包,目光扫过空出来的周巧珍铺位,那里空荡荡的。她稍作休息,把该收拾的全都收拾好,走出了地窝子。
她来到连部,教室的棚子孤零零地立在晨光里。门板上那道被撬过裂痕触目惊心,锁头歪斜地挂在一边,已经坏了。舒染叹了口气,推开虚掩的门板。
棚内与她离开时并无太大不同。几张矮长凳整齐地摆放着,阿迪力擦得锃亮的讲桌静静地立着,桌面上还摊着几张孩子们昨天练字留下的废纸。
是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泥土碎块和几片被踩烂的枯草叶,显然是上次撬门时,从外面带进来的。
那夜惊魂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她用手将那些草叶拢到一起,捧起来扬散在门外。
她拿起门后的小笤帚,开始仔细清扫门口附近的地面,将冲突残留的痕迹清除。
刚把扫完,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石头的小脑袋探了进来,“舒老师?”
“石头,进来吧。”舒染停下手里的动作。
石头身后,陆续跟着班里的孩子,他们的小脸上带着紧张和好奇,打量着这个经历了风暴的“家”。
“老师,门坏了……”石头指着门板上的裂痕。
“嗯,会修好的。”舒染点头,看着全都坐在座位上的孩子们,“今天,我们不写字,不算数。”
孩子们愣住了。
“我们,”舒染拿起找出一些背面空白的废报表,分给孩子们,“画画。”
“画画?”虎子瞪大了眼,有点不敢相信。
“对,画画。”舒染走到黑板前,拿起一小块石灰头,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的方块,又在方块上面画了个三角形,“这是家。”她又画了几条波浪线,“这是山。”最后,在方块旁边画了个火柴棍似的人,“这是人。”
她放下石灰块,声音温:“今天,你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画家,画你心里的英雄,画我们的学校……画什么都行。在地上画也行,用铅笔在纸上画也行。”
孩子们面面相觑。石头第一个拿起石灰块,在教室空地上用力画起来。他画了个大大的方块房子,房顶插着一面旗,旗下面站着几个小人,手里都举着枪一样的东西,其中一个特别高,胳膊上还画了个圈,大概是绷带。
虎子则画了一堆乱糟糟的线条,中间有几个黑疙瘩,旁边画了个小人举着锣在敲,小人脑袋画得特别大。
栓柱画得最认真,画了他家低矮的地窝子,门口站着妈妈,旁边画了个药罐子。
阿依曼蹲在哥哥身边,用一小截铅笔头在废纸上画。她画了大片的弯弯曲曲的线条,看上去是草原,上面点缀着小花,又或者是羊,天上画了圆圆的太阳和几朵胖乎乎的云彩。
阿迪力没有立刻动笔。他蹲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土。舒染没有催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一块石灰头,在靠近门边的地上用力画起来。他画了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黑影的腿上,画了一只线条简单的小狗,正咬着黑影的腿。在黑影旁边,他又画了一个站得笔直的小人,小人手里握着一个点。最后,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画了一个更小的人影,手里高高举着一块东西,旁边画了一棵树,上面挂着个圆圈。
他画得很用力,线条粗犷,透着一股压抑后爆发的情绪。
棚子里只剩下石灰摩擦地面、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孩子们偶尔吸鼻子的声音。
阳光照进来,落在孩子们专注的小脸上,落在他们笔下那些充满情感的线条上。
舒染静静地看着,看着石头画里保卫家园的战士,看着虎子混乱线条中的小人,看着栓柱笔下的母亲,看着阿依曼心中安宁的牧场,看着阿迪力宣泄般的战斗画面……这些画,是他们经历恐惧后最真实的内心投射。
画得差不多了,舒染轻轻拍了拍手。孩子们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创作后的兴奋。
“画完了吗?”舒染问。
孩子们点点头。
“好,”舒染走到棚子中央,“谁能告诉我,画里画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
棚子里安静下来。孩子们互相看看,有点害羞,有点紧张。
石头第一个鼓起勇气,指着自己地上画的房子和举棍子的小人:“我画的是……是陈干事他们!他们是英雄!打坏人!保护我们的家!”他说得磕磕巴巴,但胸脯挺得高高的。
“嗯,陈干事他们,是保护我们的英雄。”舒染肯定地点头,“石头画出了心里的英雄。”
虎子挠挠头,指着自己那团乱线里的敲锣小人:“我……我画的是舒老师!我爹说老师敲锣!吓死坏人!我……我没听见锣响,但是我心里还是会害怕,又……又觉得有救了!”
“害怕,是正常的。”舒染走到虎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师敲锣的时候,也害怕。但害怕的时候,能想到办法,能去做点事,就是勇敢。”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舒染的目光转向阿迪力。阿迪力低着头,看着自己画在地上的黑影和小狗。
“阿迪力,”舒染的声音更温和了些,“你画的小狗,真厉害。”
阿迪力抬起头,他指着画,用生硬的汉语夹杂民语:“它!咬住!不跑!像……英雄!”他努力想表达,憋红了脸。
“对!”舒染立刻接上,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许,“它像英雄一样勇敢!还有,”她指着画里那个敲锣的小人,“舒老师敲锣,报警。你呢?阿迪力,你做了什么?”
阿迪力愣住了,看看画,又看看舒染,再看看周围的小伙伴。
“我爹说他指认了坏人!”石头抢着大声说,“他喊‘就是他!’!”
“对!”虎子也喊起来,“他认识那个影子!”
孩子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阿迪力身上。阿迪力的脸更红了,那是一种被认可的激动。他挺了挺小胸脯,没说话,但眼神亮得惊人。
“阿迪力,”舒染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认出了坏人,勇敢地指出来。你画的这只小狗,扑倒了坏人。你,阿迪力,和这只小狗一样,都是抓坏人的小英雄!是保护妹妹、保护大家的小英雄!”
“小英雄!”石头跟着喊。
“小英雄!”其他孩子也小声或大声地附和起来。阿依曼紧紧拉着哥哥的手,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崇拜。
阿迪力听着那一声声“小英雄”,看着妹妹崇拜的眼神,看着舒染肯定的目光,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从心底涌遍全身。
他用力抿着嘴唇,想忍住,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明亮的笑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舒染的目光扫过所有孩子:“那天晚上,我们都害怕了。害怕,没关系。但害怕之后,我们看到石头心中的英雄在战斗,看到虎子心里的老师在想办法,看到阿依曼画里安静美好的家还在,看到阿迪力像小英雄一样勇敢地站出来指认坏人!我们每个人,在害怕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点光,一点勇气!就像……”
她拿起红柳教鞭,“就像这戈壁滩上的红柳,风再大,沙再猛,它的根,都死死抓着地!它,就是我们心里的小英雄!”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舒染话语里的力量和肯定,像暖流一样包裹着他们。棚子里紧绷的气氛,在这一刻,真正地松弛下来。阳光似乎也更亮了些。
下午的课,舒染讲了个简单的故事。故事里,一只叫朵朵的小羊羔,在放牧时遇到了凶恶的大灰狼。朵朵很害怕,但它想起了妈妈的话,没有慌乱逃跑,而是学着牧羊犬的样子,用稚嫩的犄角勇敢地顶了大灰狼一下,同时大声地咩咩叫起来。叫声引来了牧羊犬和牧人,赶跑了大灰狼。朵朵虽然害怕,但它做了它能做的事,保护了自己。
故事讲完,舒染让孩子们说说,自己像不像故事里的朵朵?那晚害怕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或者心里想了什么?
有的孩子说“我躲在被子里发抖”,舒染说“躲起来保护好自己,也很对”;有的孩子说“我听见锣响就不那么怕了”,舒染说“听到警报知道有人保护,心里就有底了”;石头说“我想着陈干事会来打坏人”,舒染说“相信我们的战士,相信组织,这很重要”……
阿迪力没有说话,但他听得很认真,小拳头一直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