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V城教育局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舒染那本手册带来的好评扩散得比预想更远。一些来自更偏远地区教育单位的信件, 开始零零星星地寄到她的名下,信中除了赞扬,更多是具体问题的请教。
舒染总觉得她摸索出的这条路, 确实切中了许多一线教育工作者的痛点。
李卫国对她的态度带着点讨好。王娟则几乎成了她的小迷妹,做事更加卖力。舒染对此心知肚明, 但并不点破,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该自己做的工作一丝不苟, 该分享的功劳绝不独揽。她知道在这个位置上,稳固比锋芒更重要。
这天下午,她正在整理各地反馈的意见,准备对手册进行第二次小的修订, 通讯员小刘在门口探头:“舒染同志, 有你的信, 兵团来的, 还有一封挂号信, 落款是首都。”
首都?舒染的心猛地一跳, 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笔走过去:“谢谢小刘。”
两封信。一封厚厚的, 来自兵团教育部,估计是手册反馈的汇总。另一封, 薄薄的,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 落款只有“内详”二字, 但那遒劲中略带潦草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陈远疆。
待小刘走了以后,舒染先拆开了兵团的那封, 果然是正式的文件和厚厚的意见汇总,公事公办的语气,但字里行间透着肯定。她快速浏览一遍,心中有数,便将文件仔细收好。
然后她的目光才落在那封薄薄的信上。手指摩挲了一下着信封边缘,才用小刀仔细地裁开。
信纸只有一页,陈远疆的字迹看起来写得有些匆:
舒染:
见字如面。
听闻你在V城一切安好,工作卓有成效,那本手册已在基层引起反响。虽已料到,但还是恭喜你。
我一切如常,任务尚未结束,归期未定,但应不会太久。边疆艰苦,注意身体,勿念。
诸事繁杂,不便多言。保重。
陈远疆于京
信很短,干巴巴的,除了开头那句“见字如面”带着点温度,后面全是公式化的语气交代。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任务,没有解释为何在京,没有回应她的牵挂,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关心都显得吝啬。
“听闻”?他是听谁说的?任务“不会太久”是多久?
舒染捏着信纸,心情复杂。她不不失望,内心深处,她期待着更热烈的回应。但这封信,像他这个人一样把情绪显得密不透风。
她将信纸展平,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的字迹在“恭喜你”三个字上。他是在强调,还是在掩饰什么?
舒染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回信封,放进抽屉最底层,和那本手册的初稿放在一起。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V城灰扑扑的天空。
首都,那是一个离她此刻的生活无比遥远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什么?老首长找他,仅仅是因为任务吗?怎么和之前听到的传言不一样呢?
一种不确定感萦绕心头。但她很快压了下去。陈远疆有他的路,她舒染,也有自己的征途。
既然他让她“勿念”,那她便不念。至少不在明面上念。
她的目光变得清明了一点。手册的成功是一个起点,但还不够。她需要更大的平台来巩固她自己的位置。只有她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在任何变故面前,拥有选择的底气。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光是实践手册还不够,她需要将自己的经验系统化、理论化,形成一套能让人记住的,能引起更上层关注的论述。V城教育局的资料有限,但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成为她的跳板。
几天后,舒染带着整理好的手册反馈和一份新的报告提纲,去找了局长。
“局长,这是各地对手册的反馈意见汇总,以及我根据这些反馈和近期在指导小组工作中发现的一些普遍性问题,草拟的一份关于当前边疆扫盲与基础教育阶段核心矛盾与对策思考的报告提纲。”舒染将材料放在局长桌上,语气恭敬而不失自信。
局长翻看着厚厚的反馈汇总和提纲点了点头:“舒染同志,工作很深入,思考也很系统。这份报告,你打算怎么写?”
“我认为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总结具体方法上。”舒染迎上局长的目光,“应该提炼出我们边疆教育工作的核心理念。比如,生存技能认知教育必须先行,这是解决读书无用论和争取群众支持的关键;在此基础上,扎实的文化知识教育要稳步跟进,打好基础;最终进行理想引领,培养建设边疆的下一代。这三者环环相扣,不能偏废。”
局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生存教育先行,文化教育跟进,理想教育引领……这个提法有点意思。总结得很好,很符合我们边疆的实际。你放手去写,写好了先给我看。”
“是,局长。”舒染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不过,局长,我觉得这么好的理念,如果只是在我们内部传阅,影响力有限。不知道我们局里,和《边疆教育报》那边,有没有经常性的投稿渠道?如果能将我们的经验和新思路在那个平台上发表,或许能引起更多共鸣,也能吸引更多资源关注我们V城乃至整个边疆的教育事业。”
局长沉吟了一下。《边疆教育报》是面向整个边疆地区的权威教育刊物,能在上面发表文章,对个人和单位都是较大的荣誉和宣传。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女干部,她很沉稳,还很有想法,而且懂得为自己,也为单位争取机会。
“嗯……报社的胡主编,我倒是有过几面之缘。这样,你这篇报告用心写。写好了我帮你看看,如果确实质量过硬,我可以写封推荐信,帮你递过去。但能不能发表,还得看报社那边的审核。”
舒染心中一定,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太好了!谢谢局长支持!我一定尽全力把报告写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拿到了局长的默许,舒染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那篇报告的撰写中。她不再是简单地罗列现象和方法,而是试图构建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理论框架。
她反复研读最新的政策文件和社论精神,确保自己的论述既能扎根于边疆,又能与上层建筑的话语体系对接。
她将生存教育与理论联系实际、服务人民的号召巧妙结合;将文化教育阐释为打好社会主义文化基础的必要环节;而理想教育则顺理成章地升华为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崇高目标。
她引用的案例,全部来自工作中接触到的不容辩驳的真实事例。
写作的过程并不轻松,常常为了一个措辞反复斟酌,既要准确表达思想,又要规避可能的风险。熬夜成了家常便饭,但她乐在其中,这是一种不同于基层奔波的挑战和创造。
期间,李卫国似乎嗅到了什么,旁敲侧击地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大文章。舒染只是笑笑,含糊地说在整理材料,总结前期工作。她不想节外生枝。
王娟倒是贴心,看她熬夜,有时会悄悄帮她打好热水,或者从食堂带点吃的回来。
“舒染同志,你也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没事,趁现在有思路,赶紧写出来。”舒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递给王娟几颗巧克力,“尝尝,朋友从外地捎来的。”
一个月后,一份题报告初稿完成了。洋洋洒洒近两万字,逻辑严密,案例翔实,论述清晰。
她先拿给局长看。局长戴上老花镜,看得非常仔细,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看完后,他摘下眼镜,长长舒了口气。
“舒染同志,你这篇文章……写得很有前瞻性啊!”局长语气中带着赞赏,“有理有据,有深度,有高度,而且紧扣当前精神!我看,完全达到了发表的水平!”
他当即拿出信纸,亲自给《边疆教育报》的胡主编写了一封推荐信,盖上章,连同报告稿一起封好。
“我让通讯员明天就给你寄出去。”局长把信封递给舒染,鼓励地说道:“好好干,小舒!”
等待回音的日子变得有些漫长。她照常处理指导小组的工作,但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封寄往报社的信。她反复推敲报告里的每一个论点,设想可能遇到的质疑。
李卫国似乎终于打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工作上更加配合了。
就在舒染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问一下进度时,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手里举着一个印着《边疆教育报》社字样的大信封。
“舒染同志!你的信!报社来的!”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李卫国从文件里抬起头,王娟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看着舒染。
舒染接过信封。很厚。她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里面首先是她的那份手写稿,上面多了许多铅笔写的批注。她快速翻阅着,发现那些批注大多是“好!”“此处案例典型!”“论述精当!”,只有少数几处是询问细节或建议微调。
然后她看到了附在稿子最上面的一封信。是胡主编的亲笔信。
“舒染同志,来稿收悉,拜读后深感振奋!你于立足边疆教育一线,所提‘生存、文化、理想教育三位一体’之理论,切中时弊,见解独到,实践案例生动鲜活,极具推广价值与理论深度。经我报编委会审议,一致决定全文刊发,并拟作为下一期头版重点文章推出。
唯有个别细节,已由编辑铅笔标注,烦请酌改后尽快寄回。另,鉴于文章影响,刊发时拟配发编者按,特邀阁下为此文撰写一篇创作心得,简要阐述理论形成过程与核心观点,字数一千以内即可。
盼复!
《边疆教育报》 胡墨文”
舒染逐字逐句地看完。
“舒染,怎么样?”王娟忍不住小声问。
李卫国也竖起了耳朵。
舒染将胡主编的信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报社那边说,文章基本通过了,需要再修改几个小地方。”
她没有提头版,也没有提编者按。有些事,不需要自己宣扬,结果自然会说明一切。
舒染没有耽搁,利用周末时间,根据编辑的批注仔细修改了稿子,又精心撰写了一篇创作心得。她在心得中,再次强调了基层实践是她理论的唯一源泉,并感谢了V城教育局领导的支持和同事们的帮助。
将修改好的稿子和心得寄出后,她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蔚蓝的天空,感觉V城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经验告诉她,当那篇文章出现在报纸上时,她的名字和她提出的理论,将不再局限于V城,甚至不再局限于她所在的兵团。
至于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什么,她期待着,也准备着。
第145章
稿子寄出后, 舒染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她依旧每天准时上下班,处理指导小组的事务,对手册的二次修订也同步进行。但她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 等待着那期报纸的出版。
这期间,她收到了畜牧连的来信。是王大姐和李秀兰寄来的。信里说了连队和学校的新鲜事, 说了孩子们多么想念舒老师,还特意提到阿迪力现在已经是刘技术员的正式助手。信的末尾问她:舒染,你在外面一切都好吧?听说你干得特别好, 我们都为你高兴!
她提笔回信,仔细问了每个人的近况,鼓励阿迪力继续学习,并随信寄回了一小包在V城能买到的学习用品。
她也给许君君写了信, 询问她的近况, 并提及了自己可能即将发表的文章, 分享这份喜悦。
下午, 舒染去了印刷室。
办公室里, 油印机的滚筒吱呀作响。舒染将最后一张校样从机器上取下, 仔细检查着工作手册的字迹是否清晰。
王娟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轻轻放在舒染桌角, “舒老师,歇会儿吧, 你这都忙了一上午了。”
“就快好了。”舒染头也没抬,用沾着些许墨迹的手指划过纸面, “这修改过后下午就要下发到各团场征求意见, 不能有错漏。”
组长李卫国端着搪瓷缸从外面踱步进来,视线在舒染和那叠油印材料上扫过,脸上扯出一个笑, “小舒啊,干劲十足是好事,但也别太累着。这手册初稿能这么快出来,你是头功。”
舒染这才抬眼,笑了笑,“组长过奖了,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她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卫国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缸子往桌上一放,“刚才我去局长那儿汇报工作,局长还特意问起手册的进展,很是关心。看来咱们指导小组这开局,打得不错。”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边疆教育报》的胡主编那边不是也给你来信了么,到时候也可以在他那边发发力。”
舒染心下明了。她放下校样,拿起王娟给的那杯水,焐着有些发凉的手指,“是,胡主编对咱们基层扫盲的一些做法很感兴趣。”
“哦?这是好事啊!”李卫国眼睛一亮,“你的文章要是真的能在上面成功发表,那是给我们整个V城教育局,还有咱们指导小组脸上增光。你可得好好写,需要什么材料,组里全力支持。”
“谢谢组长。”舒染点头,“我想着不能光讲成绩,也得实事求是地反映些困难。”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困难嘛,当然可以提,但要注意分寸。主要还是突出成绩,展现我们在艰苦条件下的奋斗精神。毕竟,现在各方面都讲究个风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
“我明白。”舒染垂下眼睫,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会把握好的。”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哟,都在呢?李组长,舒老师!”
是教研室的刘惠,她手里拿着份报纸,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快看!咱们舒老师的大作,上报了!头版!”
办公室里顿时一静。李卫国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过报纸,“我看看!”
舒染心脏微微一跳,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头版显著位置,标题下方,还配发了一小段编者按,肯定其来自基层的宝贵经验与深入思考,她还是有些激动。
王娟凑过去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真的是头版!舒老师,你真厉害!”
李卫国快速扫过文章内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抬头看向舒染,语气比刚才更热络了几分,“小舒啊,你这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头版文章,还有编者按,这分量可不轻!局长知道了肯定高兴!”
刘惠与有荣焉地拍着舒染的肩膀,“我就说舒老师是有真本事的!这篇文章写得多实在,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不像有些人,尽会唱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