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有点尴尬,刚要自己跑过去捡。
只见陈远疆弯下腰,顺手就将那卷胶布捞了起来,手臂一扬,那卷胶带划过一个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舒染身前的材料箱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他甚至连头都没侧一下,径直上了吉普车,关门,车子发动,离开。
保卫处跟着他的那两个干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以陈副处长那冷硬的性子,若不是极度在意,他根本不会理会这种闲事,更别说还用上了投掷技巧,确保东西能落到该落的地方,避免了她再弯腰去捡的麻烦。
下班后,李干事忍不住在只有几个老兄弟的小圈子里感叹:“咱们陈副处长,这是真栽了啊……以前哪见过他这样?”
另一个笑道:“栽得好!舒组长那样又漂亮又有能力,完全的配得上!我看陈头儿最近脸色都没那么冻人了。”
“嘘……小声点!让他听见,下回巡逻专挑最难走的路线!”
这天中午,舒染因为整理材料,到食堂时已近尾声。偌大的食堂空旷了不少,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陈远疆。他依旧是和保卫处的几个干事一桌。
几乎在舒染走进来的瞬间,陈远疆就像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她。
舒染面色如常地走向打饭窗口。打好饭,教育科的同事早已散席。她目光扫过食堂,几乎没有犹豫,便端着饭盒落落大方地走向了陈远疆那一桌。
他们的关系既然已在草原上过了明路,便无需再刻意避讳。
桌上正还在交谈的保卫处干事们看到她走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看向舒染的眼神里带着好奇。
李干事反应最快,立刻往旁边挪了挪,热情地招呼:“舒组长,这边坐!”
舒染微笑着道谢,在空位坐下,位置正好在陈远疆的斜对面。
她刚落座,陈远疆便用寻常语气开口:“才忙完?”
这三个字让在座几个竖起耳朵的干事心里同时“哦豁”一声。
舒染正打开饭盒,闻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自然地回答:“嗯,刚把材料整理好。”她拿起勺子,随口问,“你们今天结束得挺早?”
这话是对着桌上所有人说的,目光却停在陈远疆脸上。
“下午有个边境情况分析会,提前了点。”陈远疆接过话,目光落在她饭盒里的炒青菜上。
桌上气氛活跃起来,李干事趁机插话:“舒组长,听说《首都画报》的报道快刊发了?到时候可得让咱们都看看啊!”
“没问题,等刊物到了,第一时间送到保卫处请大家指正。”舒染笑着回应。
这时,陈远疆似乎不经意地将手边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油润鲜亮的肉菜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动作自然得像只是调整一下菜盘的位置。然后他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喝了一口,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碗里。
但坐在他旁边的李干事看得真切,那盘肉推过去的方向,明显更靠近舒染那边。
李干事内心狂喊:你平时可是最讨厌别人动你菜盘的!尤其是肉!
舒染也看到了那个被推过来的盘子,以及他随后故作无事喝水的样子。
她嘴角弯了一下,没有立刻去夹,而是先吃着自己打的菜。过了片刻,才很自然地伸筷子,从那盘肉菜里夹了一块,放进自己碗里,轻声说了句:“这菜看着不错。”
陈远疆没应声,也没抬头,但握着水壶的手指松了些。
这互动全落在桌上其他人眼里。
陈远疆很快吃完了,他对桌上众人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舒染,”他顿了一下,语气如常地提醒,“下午教育科不是还有个总结会?别迟到。”
“知道,来得及。”舒染点点头。
陈远疆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舒染继续吃着饭,偶尔回应一下李干事他们关于报道的好奇提问。
这股关于恋情的议论热潮,在师部持续了几天,便渐渐被时间所冲淡。而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开始在师部流传:鉴于舒染同志在基层教育创新、巡回指导、以及成功接待外宾、获得《首都画报》关注等一系列突出贡献,兵团层面正在考虑,授予她本年度的“劳动模范”称号。
消息灵通人士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各种分析和猜测。人们这才意识到,舒染凭借自己的业绩,又走向了一个新高度。
第126章
师部教育科的办公室里。
舒染伏在案头正在起草一份关于流动教学点建议的报告, 桌角堆着厚厚一摞各团报送上来的材料和数据。
“舒干事,”对面桌的吴建国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Z团那边报上来的扫盲结业率,我看着有点水分。去年冬天他们那边雪灾, 实际教学时间不足,这数字漂亮得有点离谱。”
舒染抬眼看了看他:“把他们的教学日志和考核原始记录调出来核对。重点看签字是否一致,时间逻辑能否对上。数字可以美化, 但细节骗不了人。”
吴建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舒染反应如此迅速且切中要害,连忙应了声:“哎,好, 我这就去查。”
舒染低下头, 继续写她的报告。她很清楚, 自己这个典型立起来, 盯着的人很多。工作必须做得更扎实, 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才能真正推行她的想法。利己?她从不否认。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了,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保护好她在意的人和事业。
下班铃响过一阵,办公室里的人渐渐走光。舒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准备把最后一段写完。
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没抬头,嘴角却微微弯了一下。
陈远疆走到她桌边, 放下一个用旧军布包着的东西, 发出咔哒一声。
“什么?”舒染这才放下笔,看向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打开看。”陈远疆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眉头皱了皱。
舒染解开布包,里面露出一台马蹄钟,玻璃表盘干净透亮,时针分针稳稳走着。
“这是?”
“后勤科清理仓库,替换下来的。我想着你写报告、规划教学进度,有个钟看时间方便点。”陈远疆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抬眼就能看,比看手表方便点。”
舒染心里一动,她抬头对上陈远疆的目光。
“谢谢。”她没多推辞,手指拂过玻璃表盘,“确实需要。孙处长催报告催得紧,我正愁时间安排。”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视线扫过她桌上摊开的报告,“遇到难处了?”
“难处一直有。”舒染把钟摆正,“各团情况差异大,想搞一套既能推广又能适应地方的标准真不容易。师资、教材、时间协调……都是问题。”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倾诉。
陈远疆沉默地听着,半晌才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舒染笑了,带着点狡黠:“陈副处长,你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陈远疆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很快又恢复平静:“保卫处的工作,也包括保障生产建设的顺利进行。教育扫盲,是重要的一环。”他说得义正辞严,耳根却有点泛红。
舒染见好就收,不再逗他:“暂时不用。等我理清楚,需要借你这张虎皮扯大旗的时候,自然不会客气。”
这时,走廊传来杨振华和别人的说笑声,越来越近。
陈远疆立刻后退了半步,与舒染拉开了些距离空间。
“你忙,我先走了。”他转身大步离开,与进门的杨振华擦肩而过时,微微颔首。
杨振华走进来,看着陈远疆的背影,又看看舒染桌上那台突兀的马蹄钟,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换上笑容:“舒染,还没走?孙处长让我问你,报告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兵团那边等着要。”
“最快后天。”舒染重新拿起笔。
“需要帮忙吗?”
“谢谢,暂时不用。”舒染笑笑,低下头继续忙起来。
杨振华点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归安静,只有马蹄钟规律的滴答声。舒染看着那跳动的秒针,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不容易,但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往前多走几步。
她重新投入到报告中。
几天后,舒染的报告初稿完成。她带着稿子去找孙处长汇报。
孙处长看得仔细,不时提出问题。
“因地制宜分级管理,这个思路是对的。但师资培训这块,你打算怎么落实?特别是牧区,语言就是第一大关。”
舒染早有准备:“处长,我建议从各团、连队内部挖掘。有些少数民族同志汉语不错,又有文化基础,可以集中短期培训,作为牧区教学点的骨干。另外,我们可以编印一些双语对照的简易教材和图册,降低教学门槛。”
“钱呢?物资呢?”孙处长一针见血,“印刷教材要纸要油墨,集中培训要吃喝住行,这些开销,后勤那边能批下来?”
舒染从文件夹里又抽出一张纸:“这是我初步做的预算和物资申请清单,已经尽量压缩。处长,我们可以先搞试点,范围小一点,效果出来了,后续申请资源也更有底气。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兵团今年有专项教育经费下来……”
孙处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消息倒灵通。”
舒染笑笑,没说话。消息来源,自然是某个“以权谋私”的保卫处副处长。陈远疆从不直接插手她的工作,但总会“不经意”地提供一些关键信息,让她能提前布局。
“报告先放我这里。”孙处长最终拍了板,“我再斟酌一下。不过舒染,你要有心理准备,就算试点批下来,压力也会全部落到你头上。成了,是分内之事;不成,之前所有的成绩都可能被质疑。”
“我明白。”舒染神色平静。她当然知道风险,但更知道机遇稍纵即逝。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在走廊拐角,陈远疆等在那里,像是偶遇。
“怎么样?”他问,目光扫过她脸上的神情。
“等着挨批呢。”舒染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孙处长嫌我要钱要多了。”
陈远疆看着她,忽然说:“Z团七连,有个叫艾尼的退伍兵汉语很好,在连队当记分员。Y团畜牧队,有个叫萨仁的姑娘,上过初中,心细,画画也好。”
舒染脚步一顿,抬眼看他。
陈远疆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只是正好看到档案。用人是你的事,你自己考察。”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笑。他总是把最难获取的信息,用最不经意的方式递到她手边,给她支持,却从不干涉她的决策。
试点方案经过几轮讨论和修改,最终还是批下来了,规模比舒染申请的要小,只覆盖了师部附近的三个团,包括畜牧连所在的团。资源也打了折扣,但终究是开了口子。
舒染立刻投入具体工作,选拔培训师资,组织编写简易教材。她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很晚才回宿舍。
这天夜里,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是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旁边还有一小包炒熟的南瓜子。
她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靠着门框,望着师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心里因为奔波劳碌产生的孤独感,被一点点填满。
然而,就算试点工作刚刚走上轨道后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
师部的一次例行工作会议上,有人突然发难。
“孙处长,我听到一些反映,关于我们现在推行的这个流动教学点试点。”发言的是后勤科的一位副科长,姓李,“下面有同志说,舒染同志搞的这一套,形式大于内容,为了出风头,浪费了不少宝贵的物资。特别是那些印的教材,印得花里胡哨,能认几个字?还不如多印点语录实在!”
会议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舒染身上。
孙处长脸色不变:“李副科长,具体是哪些同志反映?有什么具体事例吗?”
李副科长语塞了一下:“这个……我也是听说,反映的人不少。毕竟舒染同志年轻,又是女同志,想法多点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影响,考虑实际嘛。”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暗指舒染资历浅、性别弱势,且工作不踏实。
舒染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但脸上依旧平静。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李副科长,”她开口,语气不带丝毫火气,“您提到的教材,主要是看图识字卡片和结合生产生活的简单语句。目的是让牧区和偏远连队的职工、家属和孩子,能最快地把字和具体事物、行动联系起来。印语录当然重要,但让群众先认识与自身生产生活最相关的字,是不是更能激发学习兴趣,也更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