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康熙征噶尔丹,途中病倒急召胤礽前去。身为监国太子收到这种口谕脸都吓白了,口谕里还提了让老三胤祉跟着一起去,两人当夜就出了京城,一路换马不换人地赶到御前。
胤礽是康熙从小养在身边长大的孩子,是太子更是最心爱最看重的儿子。感情是相互的,康熙对儿子毫无保留,胤礽这个太子那一路上心心念念牵挂的也是康熙。
但他毕竟是储君,两岁被立为太子,虚岁六岁首次出阁,康熙点了汤斌、耿介两位大儒给太子开蒙。
那一次出阁只能算是一个象征意义,一来表示从今往后太子之位稳了,二来也是做给天下汉人和读书人看,这个刚入关几十年的清廷,也学会你们汉人正统续位那一套了。
之后一直到五年前,胤礽虚岁十三时独自搬到毓庆宫住,开始上朝参与政务,代康熙祭祀太庙,才算是正式出阁。
胤礽从懂事起就是太子,从小到大学的也都是治世之道。赶去御前那一路他固然担心自己的亲阿玛,心里也不得不考虑,这么着急把自己叫到御前去,万一有个万一,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人呐,最怕自己吓自己,胤礽想了一路吓了一路,等真正见到康熙的时候,本该担心忧虑皇父的太子,整个人看上去都阴沉沉的。
这样的姿态,或许外人看了还会觉得太子是在担心万岁爷的病情。但康熙是亲爹,还是个极英明的君主,他如何能看不透太子心里在想什么。
当即便斥责太子面无忧色,略无关切之意,整个大帐里的人都傻了,就那么呆愣愣的看着还在病中的万岁爷把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胤礽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法说。只能跪下连连磕头,当夜还留在康熙的大帐中,堂堂太子跟太监没区别,一整晚就睡在康熙床旁的脚踏上侍疾。
到底是自己最最心爱的儿子,气生完了又自己替儿子往回找补。胤礽才十八,连太子妃都没娶,毓庆宫还没个能养住的孩子。没当过阿玛的人自己都还是孩子,又哪里会懂得当阿玛的是一颗什么心。
找补完了,回到京城康熙看太子又怎么看怎么好了。与此同时,身为帝王,这位爷又开始琢磨起儿子身边的人来。
儿子是自己亲手带大的,读书写字衣食起居没有一件小事自己没过问过。既然儿子处处都是好的,那不好的自然就是儿子身边的人。
朋党,这两个字在康熙心里是天大的忌讳。
不管是前朝末年阉党和东林党之争,还是早年间八王议政和四大辅政大臣,归根究底其实都是底下的臣子们手里权利太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反而成了摆设。
康熙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加不可能由着底下这些臣子奴才,借着胤礽这个太子的名头把太子党做大,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胤礽这个太子可就废了。
回京以后康熙先是找了个‘校考功课’的由头,给太子挑了一堆毛病,把太子代理朝政的权利彻底收回来,平日除了上朝听政,太子连参与重要政务的机会都少。
他这么一动作,好些依附太子谋权的人自然就露了出来,好些沉不住气的就都被康熙杀鸡儆猴率先处置了。
紧跟着今年年初,又指派的张英等人给太子当师傅,把顾八代高士奇送进詹事府为詹事与副詹事,牵制索额图和凌普等人。
胤礽的詹事府跟前朝的詹事府压根就是两码事,前朝乃至盛唐的詹事府说是以东宫为核心的小朝廷不为过,胤礽的詹事府就是他阿玛亲手给他挑了一堆人,是辅佐也是教导,更是时刻看着太子,不能让太子行差踏错。
詹事府本来就里里外外都是康熙的人,换了谁添了谁,其实也就那样。胤礽心里明白这些变动还是因为去年大帐里的事,这事在皇阿玛心里成了疙瘩,一天过不去就这事就一天没完。
果然,好不容易过了半年安生日子,一个月之前又因为一件小事,非说太子身边伺候的人不用心,罚了好些奴才和侍卫,挨了打之后全部遣散出毓庆宫,连回侍卫处去守宫门的机会都没有。
胤礽沉着脸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亲口听凌普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很想眼下立刻冲去乾清宫,跟皇阿玛把自己的一颗心原原本本的表白清楚。
跟自己的亲阿玛说清楚,自己不是活傻子,不是不知道底下的臣子依附在太子这杆旗是想要谋求什么,自己也没有盼着您一病不起,自己继位登基。
可这些话都不能说也不敢说,不光不能说,还得装作自己全然不觉得皇上这些安排动作有什么不对劲。自己是太子,也必须是最能理解皇阿玛一片苦心的儿子。
“革出去这么些侍卫,由哪些人来补上。”
毓庆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甚至是最下等的苏拉,都是康熙亲自指派的。胤礽此刻沉着脸问缺了的人什么时候补齐,看似怒火中烧,但凌普和王掞都清楚,太子是真没招了。
“回太子爷的话,李玉已经把补上来的名单送过来了,后日换值就能全部到位。”凌普从袖袋里抽出一份折子双手捧着递到太子案头,“李玉还说,万岁爷体贴主子,留了三个侍卫的缺,等主子定夺。”
瞧瞧,瞧瞧康熙这体贴儿子的劲儿,就是能让胤礽明知道这不过是大棒之后给的甜枣,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升起一股窃喜,觉得皇阿玛心里肯定还是在意自己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留了三个侍卫,等着自己来挑选。
这三人该怎么选,胤礽没有再同旁人商量。第一个要的是耿额,镶黄旗人,康熙二十年入侍卫处,两年前升任一等侍卫,算是御前的亲信。
胤礽把他要来,便是在主动跟康熙示弱:把皇阿玛跟前的人要来,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太子,一言一行保证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不用您跟前的人来秘奏,我自己原原本本地摊开来,一点儿都不藏着。
第二个要的是镶白旗的鄂缮,这人之前就在胤礽跟前当过差,后来太子搬到毓庆宫来,他没跟着过来罢了。现在胤礽还点名要他,便是念旧。
太子念旧不是坏事,对于依附太子的臣下来说,念旧的人大多心软,心软的主子就比心硬的要好。对于康熙来说,储君心软虽不是为君之道,但有这样一个儿子,总比有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太子要强。
至于第三个,胤礽想了半晌才问起那日从南苑回来,在宫门口碰上的赫舍里毓朗。
南苑猎场离皇宫近,是宫里这些皇子得空最常去的猎场。因为隔得近,出宫去南苑只需跟宫里报备好,带上侍卫就能去。
但这份自由也不是胤礽能有的,他是太子,他什么时候出宫都得提前净街。也就这段时间胤礽身边的人被无缘无故换了一批,康熙给儿子的甜枣之一,让他带人去南苑住了几天,散散心。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毓朗带着酒往护军营值房那边走,或许是毓朗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忒扎眼,太子扬一扬下巴就让身边的侍卫把毓朗给召过来了。
人到了跟前一问,才知道毓朗是赫舍里家的人。希福这一脉近几年虽只有赫奕在御前勉强能露个脸,不过对于额娘早逝的胤礽来说,赫舍里家的人,天生就比旁人带着亲近的味道。
两人同年生人,毓朗正月的生日,胤礽五月初三生,那一天也是元后赫舍里氏薨逝的日子,只能说那一年赫舍里家着实是大喜大悲,全是说不出的滋味憋在心头。
问清楚了毓朗是刚成亲,正打算拿些酒给同班的护军,胤礽有些随意地问他,孤能不能也讨他一口喜酒喝。
这话说出口就是天大的恩典,却也是在难为毓朗。太子是什么万金之躯,自己的酒肯定没问题,但要是给了太子万一喝出个什么问题来,自己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在胤礽也就这么一说,他没有为难底下人的习惯。身姿挺拔地骑在马上,下次吧,这顿酒你替孤记着,下次得了空孤再同你讨。
“去问问看他亲事办完没有,他还欠孤一坛子喜酒。”胤礽想了想,继续道:“要是办完了,把人带来看看。”
第15章
毓朗跟着凌普的长随出了府门,一直走到宫门口,才瞧见有毓庆宫的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这是?”
“给毓大爷道喜,太子爷点名要见大爷,奴才提前恭祝大爷飞黄腾达。”
“麻烦你跑这一趟,这个拿去打壶酒喝。”
宰相门前七品官,凌普跟前的长随也差不多这个意思了。他能主动提及今日召见自己进宫的原因,毓朗出手自然不能小气。
“谢毓大爷的赏,下回还有这么好的活儿,奴才指定还抢着来。”
那长随捏了捏毓朗给的荷包笑得更殷勤了些,这些八旗爷们,别管家世还显赫不显赫,只要够大方那就是好爷们。
长随没得召见不能进宫,他退下之后毓朗又跟着毓庆宫的太监继续往宫里走。见者有份,毓朗又递了个荷包过去,自然地让人不得不收。
“毓大人客气了,奴才可没什么能说的。”
“公公言重了,前几天我刚成亲,家中妻子给多准备了几个荷包,兹当是一点儿喜气,公公不嫌弃就成。”
“那奴才就不客气了。”
身为毓庆宫专门负责传递消息、引路守门的太监,高来喜收到的打赏一个月下来比他三五年的俸禄还要多,但毓朗口中的喜气却是头一次沾。
“毓大人当初怎么没去侍卫处,大人可是先皇后的族弟,您要去侍卫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我二叔在侍卫处,叔侄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去了干点什么都要被念叨,多没意思。再说我这一房的前程,说到底还不是得我自己奔出来,求人可没用,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前几天在宫门口遇上太子的事,也就自己手底下的几个护军知道,至于欠太子一坛子喜酒的话,那就更是谁也没说。
一来他不觉得太子会记得随口说的这么一句戏言,二来他又盼着太子能记住自己这个人。
别以为出身赫舍里氏就多高门显贵,希福这一支传到毓朗这儿,跟元后那一支同辈的只能算是族兄弟,想要攀关系论亲戚,实在是轮不到自己。
毓朗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太监问自己这个,并不是他真的想知道什么,高来喜是在替太子收集自己的消息。
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得过于殷勤,那样显得太谄媚,主子们需要奴才和臣下忠心,却又希望自己的奴才最好能有忠贞与傲骨。
傲骨说也没用,忠贞不光是嘴上说就行,起码毓朗得尽可能把自己表现得值钱一点儿。那么一个有几分旗人纨绔气,却又不失机灵和骨气的赫舍里族人,就正好够用。
“毓大人年少有为,奴才哪里敢随意品评。您能跟我说这些话,当奴才的都觉着受宠若惊。往后奴才要是跟毓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奴才肯定觉得有意思极了,到时候您可别烦奴才。”
能被送到毓庆宫当太监的个个都是人精,此刻哪怕毓朗明知道高来喜是捧着自己说话,那也听得人心里暖暖的,直到进了毓庆宫继德堂,脸上的笑模样都没完全散干净。
毓庆宫看门的高来喜高太监有个绝活儿,主子让他去探一探口风的人,要是他觉着这人还行,这人被太子见到的时候绝对是笑着的。
要是他都觉得这人不怎么样,到了太子跟前绝对是战战兢兢,恨不能自己吓死自己的样子。
为此胤礽骂过他胡闹不像话,却没正经罚过他,照旧还让他守着毓庆宫的大门,这是个什么意思高来喜当然明白。自己就是干这个活儿的,不要怕旁人说自己什么,只要主子满意就行。
胤礽看着板板正正跪着,面容舒朗眉目间还带着笑意磕头请安的毓朗,就知道这人自己没挑错。
“起来吧,知不知道找你来是因为什么。”
“奴才今儿出门着急,没来得及给太子爷把欠着的喜酒带上。”
毓朗起身之后规规矩矩站着,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屋里的王掞和凌普,就大概猜到了今儿召自己进宫是因为什么事。
宫里这地方处处都是秘密,却又处处都藏不下秘密,卫处和护军营的人总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宫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就好比前些日子毓庆宫被革出宫的侍卫和补齐的侍卫,这中间的人数还差着三个名额,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子,恐怕是要归了自己了。
“都欠着了,就不着急还。”有些人说话天生就讨喜,至少此刻毓朗的话就让胤礽挺高兴。
“你阿玛是额尔赫,孤当年在乾清宫还见过你阿玛。论辈分,你还是孤的族叔。”
“回太子爷的话,奴才小时候也听阿玛回家说,他在乾清宫里伺候过万岁爷和太子爷。”
族叔不族叔的毓朗可不敢认,在太子跟前摆长辈的谱,自己又不是索中堂,怕不是活腻歪了。
“孤要是想把你从护军营要来到毓庆宫来当差,你愿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毓朗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哪里轮得到自己愿意不愿意。
太子是储君是国本,自己是正黄旗里一个小佐领,两人之间的身份说是天差地别一点儿都不为过。再说毓朗也实在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要不愿意,当即便重新跪下磕头谢恩。
毓朗从毓庆宫出来连家都没回,去了一趟侍卫处衙门,拿着太子给的腰牌找了当值的散佚大臣凯音布,把自己护军营的腰牌换成侍卫处的,下午就成了毓庆宫里的二等侍卫。
上午毓朗被选拔成了毓庆宫里的二等侍卫,下午索中堂府上就送了不少东西到赫舍里家,不光有皮料绸缎茶叶,甚至还送了两把蒙古腰刀和一对翡翠扳指。
万岁爷忌惮外戚并不是一天两天,哪怕索额图如今官至保和殿大学士之外,还是领侍卫内大臣,但除了他亲儿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之外,真正安插到太子身边的心腹并不算很多。
毕竟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东宫,东宫里就是多出一只狗儿,旁人都要打听半天,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更何况是把自己的人一个一个送到太子跟前去。
这次万岁爷让自己挑三个侍卫,耿额是皇上的人,鄂缮没什么根基,是太子拿来以示人情的。只有这个毓朗,才算得上半个赫舍里氏的自家人。
额尔赫跟索额图同辈分,按着亲疏远近两人同一个曾祖,算是同族的从兄弟。当年额尔赫去世,索额图还派家人去奔了丧,只不过后来两家除了年节走礼,就没什么往来。
现在不一样,正是因为毓朗这么个已经出了五服的侄儿,太子挑了他去毓庆宫,才不会让万岁爷那边觉着这后头有赫舍里家的手笔。
再说确实也没有,毓朗怎么入的太子的眼索额图已经查清楚了,索额图都知道的事万岁爷不可能不知道。
但一家子就是一家子,总归是一个姓的就要比外姓人强。之前疏远了不要紧,从今往后亲近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么大个‘惊喜’砸下来,沈婉晴只觉得脑袋都晕乎乎的,被佟佳氏院子里的嬷嬷请去正院时,脚下的步履都有些发飘。人人都觉得大奶奶是太高兴了,只有沈婉晴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是真的欲哭无泪。
第16章
到了正院,看着满院子的人都喜气洋洋,沈婉晴暂时收敛起自己的担心和情绪,心里回忆了一下之前总公司给自己升职的场景,才摆出一张十分开心的脸进了门。
“阿朗能入了太子爷的眼,这可是咱们家这几年最大的喜事了。先皇后走得早,咱们家到底姓赫舍里,一脉同出的关系到什么时候都比外姓人强。